陈爱国说的病人是个中年男人。

  约摸四十出头,体型胖硕,圆滚滚的肚腩像被过度充气的大气球,腆在身前。

  男人靠在的椅背上,双目紧闭,宛如两枚失去色彩的石子。

  嘴唇呈现出一种令人揪心的青紫色,像是被寒冬腊月的冰霜狠狠侵染过一般,透着一股死亡气息。

  身上的衣服破败得不成样子,丝丝缕缕挂在身上,勉强遮盖住了他那臃肿的躯体。

  还未走近,一股浓烈的腐朽气味,熏得人作呕。

  江怀风缓步走过去,指尖轻轻搭在男人手腕上,面色一滞,嘴角不自觉的抽了抽。

  我的注意力也随之落在男人身上。

  果然跟王海一样,看不到任何命气。

  不同的是,王海的额头有幽绿色光点,而眼前的中年男人没有。

  我不动声色,暗中观察江怀风的举动。

  江怀风先是给男人把脉,尔后又伸出两根手指,按在男人的脖颈处,眉头越锁越紧。

  一旁的陈爱国,喉咙发出“咕噜”吞口水的声响,神色凝重:“江院长,我没骗您吧,是不是没有脉搏,没有心跳?您再看他的瞳孔,对光反射消失,已经明显放大了……”

  “咳,咳……”江怀风大声咳嗽,打断了陈爱国的话:“这些并不能说明什么,有些特殊的患者,发病时会呈现出一种假死现象……”

  顿了顿,接着道:“陈爱国同志呀,咱们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一定要秉持科学精神,用理性和实证去抵制封建迷信。”

  陈爱国缓缓低下头,额上布满了密密匝匝的汗珠,没敢再吭声。

  就在这时,中年男人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嘴里发出极其微弱的喘息声。

  下一刻,他突然睁开双眼,目光呆滞的起身,轻轻摇晃几下,又坐了下去。

  陈爱国疑惑地看了江怀风一眼,上前探了探中年男人的脉搏和呼吸,突然惊叫起来:“江,江院长……”

  江怀风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猛地拽住中年男人的胳膊,扭头看向我和陈爱国:“你俩先出去……把门带上。”

  陈爱国的内心估计受到了极大冲击,情绪快要崩溃了,几乎是跑出诊室的。

  我那个时候的好奇心胜过了恐惧,想知道中年男人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于是故意放慢脚步,边往外走,边偷偷撇过头,用余光瞟向江怀风。

  当时江怀风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中年男人身上,没察觉我在偷看。

  只见他快速脱去中年男人的上衣,寻找了一番后,目光落在了他后背的猫掌状红斑上。

  我眼皮一阵跳动。

  红斑的位置和形状,竟然跟王海的一模一样。

  一股寒意从脚底往头顶钻,双腿仿佛僵住了一般,怎么都迈不开。

  “看够了没有?”江怀风的声音突然悠悠响起:“回去照看小影……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走……”

  贴着墙根挪出诊室时,夜风正裹着消毒水味往衣领里钻。

  廊灯投下的光晕像团发霉的橘色菌斑,江怀风的身影在门缝里忽明忽暗,好像在忙碌什么。

  回到院中小屋,江寒影静静的蜷缩在被子里,月光从窗缝淌过她脖颈处淡去的青紫血管,看不到任何生气。

  就连鼻子那缕微弱的呼吸,似乎都不存在了。

  我壮着胆子,伸手往她鼻下探了探,倏然瞥见幽潭般的眸子裂开一线天光,浮动的微芒,似揉碎了月华的银屑。

  江寒影苏醒了。

  “我爷爷去哪了?”她突然开口,瞳孔在夜色中泛着琥珀色光晕,恍若古寺檐角将坠未坠的铜铃。

  我还停留在她脸上的手猛地一抖,指甲在她嘴唇划拉出一道血痕。

  随后触电般跳起,踉跄后退时,撞翻了床头柜的药罐,褐色药汁泼溅得满地都是。

  “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江寒影扭头看向我,声音很虚弱,目光却温柔似水:“你……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认识她吗?

  印象中,来卫生院前,我从未见过她,也从未听身边的人提起过“江寒影”这三个字。

  或许是她刚醒过来,脑子还是迷糊的,认错人了吧。

  我尴尬地冲江寒影微微笑了笑:“你认识我?”

  “我经常在梦中见到你呀!”

  江寒影的声音像浸在露水中的蚕线,轻轻颤道:“你经常穿着靛蓝布衫,坐在院子里数蚂蚁,或是看着檐角垂落的艾草绳发呆。还有,每到过年时,你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

  我双眼突然模糊起来,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这些只属于我的回忆,她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我与她曾有过交集?只是随着时光的流转,那些记忆被深深封印在了心底,以至于如今我已将她彻底遗忘?

  月光透过输液架旁玻璃瓶里晃动的药水,在墙面上洇开层层叠叠的蓝。

  被单褶皱间浮动的微尘,恍惚间都成了她梦中飘摇的繁星。

  “我爷爷是不是又出远门了?”江寒影眼角闪着泪光,睫毛闪动,像振翅欲飞的蝴蝶:“什么时候走的,有没有说这次要几天才会回来?”

  我刚要回答,她马上接着又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帮我把江云裳放出来,她好久没吃东西,快要饿死了……哦,忘了告诉你,江云裳是我姐姐。”

  “你姐姐?”我扫了屋内一眼,惊疑地问:“她在哪?”

  “就在……在外面……”江寒影艰难的抬起手,往门外指了指。

  这一指,似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连后面的话都没说出来。

  我按她指的方向,先是把院子翻了个遍,接着又沿着房子的外墙找了一圈。

  除了墙根那几个陶制药瓮,再无他物。

  难不成江寒影的姐姐在其中一个陶瓮里?

  明知这根本不可能。

  但念头一旦涌现,就再也抑制不住。

  鬼使神差般,仿佛有一种无形力在牵引。

  我缓缓蹲下身,目光落在那些陶瓮上再也挪不开。

  陶瓮被月光镀上了银边,蟋蟀在瓮口振翅,掺着隐隐的呜咽声。

  这些陶瓮都有将近一米高,下窄上宽,要说藏人,还真有可能。

  不过,瓮口都用黄泥封得严严实实的,活人在里面不用多久,就会被憋死。

  稍作犹豫,我还是缓缓打开了第一个陶瓮的瓮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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