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言接过热水,唇齿间散开的暖意并未让她放松。

  反而因为这口暖意,她更清晰地感受到身周的寒意,也更清晰地意识到前路的刀锋。

  她抬眼,看到谢知安的骑影正从北面合流而来。

  两支军伍在雪岭上逐渐交汇,铁甲在雪下压出沉闷的声响,像两股暗河终于在冰底相撞。

  “霍使。”

  谢知安翻身下马,步伐沉稳,眼神却藏不住松一口气后的释然。

  霍思言点头,兜帽下的睫毛还沾着雪珠,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笃定。

  “恭喜你,守住了谷口。”

  谢知安望着她,目光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若你不至,我也守,若你至了,便更该守。”

  这话听似平常,却在场上溅出一圈看不见的涟漪。

  尉迟翊和亲卫们互相望了一眼,却都识趣地低下头,装作忙着整备甲胄。

  霍思言微微转过身,望向远处仍冒着青烟的谷心。

  “敌军撤得急,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东麓若要合围,谷后必然还有伏笔。”

  “不错。”

  谢知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眉心紧锁。

  “他们不会无缘无故放弃丰川,今日一退,必是为了诱阵。”

  霍思言道:“所以我们兵分两路,是对的,中线交由我来探,你们护住两翼,哪怕敌军借雪势杀回,也能以角护心。”

  谢知安盯着她,语声低沉。

  “你知这中线最险。”

  “险处我行过。”

  她平静道:“险若不有人去行,便会留在你们脚下,与其到时全军受困,不若由我一人先试。”

  谢知安缓缓吐出一口白气,风从两人之间掠过,把这一口气吹散,却没能吹散他眼中的倔强。

  “你若涉险,我便不能稳,你是我的定心针。”

  这句话,说得比战鼓还重。

  霍思言看着他,唇角极轻地动了一下,像要说什么,却在那一瞬忍下。

  她只是抬手,把刚才收下的王令木牌递到他眼前。

  “王上有令,丰川不失。”

  谢知安接过木牌,手背的青筋紧了一紧,他低声道:“若是你失,我守住丰川又有何用。”

  这一句话,像刀刃藏在鞘里,不见血,却锋芒尽露。

  尉迟翊远远望着,忍不住干咳一声。

  “将军,两支兵马已汇齐,是否立刻布阵?”

  谢知安收回目光,把情绪压下,点头道:“依计行事。”

  军令一出,雪岭上的沉默被重新打破。

  骑兵牵马,步兵调阵,号角声低沉,回荡在谷地之间。

  霍思言拉紧披风,策马往中线方向而去。

  风吹动她的发尾,耳边响起的是兵马合流的轰然之声,那是“归阵”的声响。

  子时将近,雪岭上的风忽紧忽松,像是在试探谁的耐性。

  脊线上五色旗已按“虚连”铺开,旗影在风口轻轻起落,远看像一道不连续的墙。

  人却在墙后,弓架卧倒,刀盾半掩,脚下的雪被踩实了三层,像给即将到来的力量预备了台阶。

  霍思言把缰绳一圈圈收短,马鼻喷出的热气在兜帽沿下化成一蓬白。

  她不急着,只让坐骑沿着脊线缓缓移步,像一缕不经意的影子。

  “再等一盏茶,他们的探骑一定会躁。”

  她侧首叮嘱偏将。

  偏将把笛子含在唇边,点了点头。

  “若他们不躁呢。”

  “那咱们就得想尽办法,让其躁。”

  霍思言抬手,把旗头又压下一寸。

  “虚连要像墙,但墙里要透风。”

  笛声在风口里轻轻一挑,像针划过丝缎。

  两处旗隙随之一合一开,开的位置恰在雪檐下的影边。

  尉迟翊藏在那片阴影里,手指搭在绳索上,指节冰得发白。

  绳的另一端拴着三处“雪牙”,那是白日里悄悄凿出的弱点,只待此刻轻轻一拨,整条雪檐就会像折扇一样塌下半幅。

  远处探骑果然躁动不安。

  第一排轻马试着抖缰,风声里传来细碎的马嘶。

  第二排人换了厚弩,有人拔刀,用刀背敲在同袍的盔侧,催促着前移。

  片刻后,一支狐尾旗从雪坡后探出半截,旗穗在风里抖,像一条蓄势的尾巴。

  “他们挑最快的口子。”

  谢知安眯起眼。

  “正中我们所求。”

  尉迟翊压低声音:“将军,坠雪一落,怕误伤前沿。”

  “剑往外挑,不往里剁。”

  谢知安把手按在他肩上。

  “雪刀落时,你们收后足,我来给他们留一条“可走的死路”。”

  “可走的死路?”

  尉迟翊一怔。

  “对,走得进,走不出。”

  谢知安把长剑立在身前。

  “让他们自己挤自己。”

  霍思言的马在旗隙前停住,她垂指轻抚马颈,目光却越过去,落在对面那抹红披风上。

  那将领曾在呼延靖帐外与她周旋,如今换了一层甲,扯掉了面巾,露出一截狭长的下颌。

  对方远远朝她举刀,像是在笑。

  “他见到你了。”

  谢知安的声音从侧后落来,低而稳。

  霍思言的唇角也像在笑。

  “他以为我会退。”

  “你不退。”

  “我不退。”

  她说完这三个字,忽然把马腹一夹,暗线一样掠过旗隙。

  红披风那边像被点着了火,一股轻骑立即脱队,马胸贴雪破风直下,奔着她的身影而来。

  “来得好。”

  霍思言低声,指尖一弹,袖口里一道细细的烟线破风而起,落向雪檐阴影最深处。

  那是给尉迟翊的信号“第一拨过线”。

  “压。”

  尉迟翊手腕一翻,绳子应声一紧。

  三处“雪牙”同时被拔动,雪檐像失去支点的白幕,先是颤了一颤,旋即带着沉闷的“轰隆”往下折。雪刀扬起的白雾一瞬遮天,扑面而来的风抢走了人的呼吸。

  前冲的轻骑被这道白浪拦腰拍住,马嘶声和人的闷哼同时被吞掉,后队猝不及防,惯性把前队再往雪里压了一压,整个楔形阵像被一只手从中间捏扁。

  “别着急灭。”

  谢知安长剑一横。

  “给他们让出半步。”

  弓骑立刻明白,往外退了半步。

  半步的空隙恰恰能容两匹马并肩勉强挤过,可一旦挤进,就会被两侧的雪墙夹住,转身不得,退无可退。

  “他们上钩了。”

  霍思言从雪雾中回马,斜斜掠回旗内。

  “接下来把钩往回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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