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棚门钻过来,把她披风里那点药粉香吹得更淡。

  她收住话,往外走了两步,又折回去,看一眼那两字,像把一条线在心里打了个结。

  午后前,鹰哨落下。

  青翎使的身影在雪线上一现一没,肩头的绶带被风吹得紧紧贴在甲上。

  铜筒递到谢知安手里,他拧开,薄纸在指腹下微颤。上面只有一行,笔画极瘦,却压得深。

  “丰川暂安,霍思言,持节北上,入北苍王庭。”

  纸上篆了小印,印文不是内廷的掌印,是外朝的急符。

  她走近时,那行字正好落进她眼底,她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出声。

  “持节。”

  她只看着那两个字,谢知安把纸折好,收进手心,又缓缓摊开。

  “把人拆开,最快的法子,也是最正当的法子。”

  她往后一靠,背脊碰到棚柱,木头里透出一股冰硬,尉迟翊在旁边屏着气,忍了半天,还是挤出一句。

  “将军,若是此行,他们……”

  “嘘,莫要说。”

  她抬手,拦住他,雪从梁上落下来,细细一线,落在她发尾。

  她抬眼,把那点雪吹开。

  “你若劝我不去,我便要听。”

  谢知安没说话。

  “你若劝我去,我也要听。”

  他仍然没说话,霍思言垂下眼,把指腹按在掌心,按出一小圈白。

  “所以,我去。”

  风从敞开的门口冲进来,把那一句带出棚,又带回来,在空里转了一圈,冷得像一枚小针。

  她抬起眼,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风说。

  他把纸合上,合得很慢,他没有劝,也没有拦。

  只是把那纸在掌里又平过一遍,像把皱纹抹平。

  听闻外头有马嘶,青翎使立在雪檐下,手里抱着节杖。

  节杖的头是鹤形,金刻细,冰在边缘挂着一圈很薄的霜。

  她伸手接过,掌心先是一阵刺凉,凉过去以后,才有一点钝钝的暖。

  “此行,谁给你人。”

  “你的亲卫,我的亲骑。”

  “路上不许吹大的号,不许起大的火,你自己晓得。”

  “晓得。”

  她把节杖横在臂上,指尖在鹤喙处停了停。

  那只鹤喙微微翘起,像在风里要啄一下雪。

  傍晚前,营里立碑。木签换成了石,石未磨光,棱角仍在。

  号手没有吹,只有三声鼓,短而重,她站在碑前,视线越过上面最浅的刻痕,落在更远处的雪脊。

  有人从后边走来,把一件薄裘搭在她肩上。

  “夜里下风,走夜路比走白路暖。”

  “天黑起程。”

  “我晓得。”

  他停了一息,没把那件薄裘绑紧,只把带子打了个结,让她低头的时候能撑住一点风。

  她没看他,只把下巴往里收了一指,像把心口那点火护住。

  夜来得极快,营里的火都压低了光。

  她从谷口出去,马蹄在冻雪上落下极轻的响,前后一共二十骑。

  亲卫换了旧甲,把标记都扣住,她坐在最前,节杖横在膝上,鹤喙朝前。

  第一处暗岗在松针坡,第二处在折水凹外缘,再往前便是内海口的小路。

  到第二处时,风忽然回头,像从雪下冒出来。

  暗号从阴面飘过来,短促,隔着风只有尾。

  她没有回哨,只把手往后抬起一个角度,亲卫收马,队形一收一放,像鱼尾轻甩。

  “有人盯着。”

  她低声道。

  亲卫的呼吸收紧,马嘴里喷出两股白雾,迅速散去。

  “借他们的眼。”

  她把节杖往鞍前一横,鹤喙在月下亮了一下。

  远处的黑影立刻没入雪凹,她把马收直,行了三十丈,突地一拐,从风的下缘贴过去,脚印顺着旧雪的硬脊走,几乎不留痕。

  “靖侯。”

  她贴着风把两个字吐出去。

  亲卫不懂她在对谁说话,只把刀柄握紧。

  第三处暗岗过后,有一截小桥,桥下黑得像井。

  她没走桥,带骑从桥下穿过,水面上浮着薄薄的冰,马腿一踏,冰裂出一圈圈纹,像有人在纸上画涟漪。

  离营三里,雪上出现了第一簇极浅的火星。

  那种火,只有专用的火油能烧出,不旺但远。

  她勒缰,停了一息。

  “是给我们看的。”

  “那看看就好。”

  她让马向左移了一尺,节杖从膝上抬起,鹤喙在空里点了一点,像在纸上落笔。

  那一点落下的时候,背后忽地有一缕风从侧里切过,冷得直入掌心。

  “来了。”

  她不回头,只把剑托在鞍角,指节在剑脊上敲了敲,声音很轻。

  两侧的雪檐同时抖了一抖,像有两只伏着的兽把背抖了抖雪。

  第一拨黑影从暗里掠过来,三骑,都是轻甲。

  第二拨随之显形,五骑,骑枪的杆子包了布,怕响。

  她没有发令,前一刻还在马背上的两名亲卫忽然不见,像被雪吞进去了。

  下一刻,那两名亲卫从两侧雪檐下钻出,绊马索一收一绞,第一骑的前蹄高高抬起,后腿在冰上打滑,人带马一起翻出去,哑的一声,便没了动静。

  第二拨骑枪压下来的时候,鹤喙在她手里一转,节杖的尾在鞍角上一磕,磕出一声干脆的响。

  三名亲卫从她后侧掠出,刀背只挑缰绳,不挑人。

  第三拨影子在夜色里停了一停,像被这股子“只挑缰绳”的冷意拦住,畏了一下。

  “回去告诉他……”

  她把节杖递向那一处夜色,夜色里没有人说话,她又说了一句。

  “别逼我。”

  夜色像被这句话按了一下,停了半息,最后那一拨影子散了。

  雪面上只剩下刚才翻倒那匹马的驴叫似的哀鸣,哀鸣被她抬手压住,亲卫一掌在马鼻上按下去,马眼一翻,安了。

  她没有回头。

  马头一直朝北,风从耳后过去,轻了一点。

  营里,谢知安伏在地形图前,手指沿着折水凹的暗线慢慢划。

  他没有等鹰哨,先让号手在甲上敲了两下,那是他们之间只用过几次的小记。

  他敲完,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笑意很淡,像刀锋上滑过的一点温。

  “或许,她会把风按住。”

  他说了一句,没有人听见,火边只有一只小壶在轻轻地滚,壶嘴边的蒸汽往上升,升到一定的高度就被冷气掐断了,像话说到一半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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