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卡林是雪誓者中少有的老兵,今年快四十岁了。

  在这个动荡的时代,作为雪誓者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经是一种奢侈。

  而且他还有一个十三岁的儿子,艾克是他唯一活着的牵挂。

  这些足以让他感到幸福。

  他们这些雪誓者,现在藏身于雪峰郡北部一个地图上早已被抹去的村落中。

  自从去年帝国对雪誓者展开清洗之后,这里成了帝国境内为数不多的残存据点之一。

  他们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等待首领的命令,抓捕那些落单的帝国贵族、骑士,然后献祭给“寒渊古神”。

  而献祭的仪式,并不由他们负责。

  那是一名戴着白骨面具、身穿黑羽袍的祭司所执掌的事情。

  没人见过他的模样,也没人听过他除了念咒外的声音。

  一开始,一切都还算正常。

  人少是事实,但士气依旧,起码塔卡林是这么想的。

  可最近几天,他开始发现一些不对劲的事情。

  首先是赫里克,这个话多到让人嫌烦的年轻战士,忽然变得沉默寡言,整日盯着篝火出神。

  他的嘴角总在无意识地动,仿佛在跟谁低语。

  然后是乌拉,啊以前啥最爱喝酒的老哥,居然有段时间滴酒未沾了

  起初塔卡林只是皱皱眉头,觉得这帮人可能是被古神的“低语”影响到了。

  直到那天深夜,他自己也开始说梦话了。

  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是被儿子艾克叫醒的。

  “父亲……你刚刚在说什么,说了好久好久,你还记得吗?”

  塔卡林额头冷汗直冒。他怎么可能记得?

  更可怕的是,这种梦话在营地里开始蔓延。

  许多人都在说无意义的话语。他们说这些的时候眼神是空的,声音像是从深井里传出来的。

  而他发现营地里的人开始“变了”。

  那些过去亲密的兄弟,渐渐变得陌生。

  塔卡林看着他们的脸,甚至会冒出一种错觉:“这个人……真的是我认识的人吗?”

  他低头看了看身旁的艾克,正安静地蜷在毛毯中沉睡着。

  但火光照在他脸上,却像是照在一块冰上。没有一丝温度。

  火光明明很热,可他却越来越冷。

  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像是针尖一点点扎进心头。

  他终于意识到,这地方不对劲。

  但艾克……还没有变,他还有机会。

  塔卡林开始准备,他悄悄藏好了几把短刃与干粮,在地图上反复琢磨出路。

  山谷的后路最难行,却也是最隐蔽的。

  但只要能穿过那片冻林,他们就能逃出去,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里。

  那一夜,四周寂静得只剩风声。

  塔卡林拉着艾克的手,悄无声息地踏入后谷的荒地。

  他们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薄冰上。

  可他们没能走远。

  追击来的那几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后方。

  他们没有呼喊,也没有下令,

  只是沉默地跟着,像影子附在背后。

  塔卡林回头,认出了那几张脸。

  是他并肩作战的战友,是曾经和他喝酒、笑骂、战斗的人。

  “布洛?是我啊,是我!塔卡林!”

  他喊着,试图让他们清醒。

  “希姆!希姆!你醒醒啊!我们是兄弟!”

  可他们不说话,只是缓缓靠近,眼中空洞一片。

  那一刻,塔卡林真正感到恐惧了。

  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他们还活着却不再是他们”的莫名恐惧。

  他拉着艾克拼命奔逃。

  身后的脚步声如附骨之蛆,不快,却从未停歇。

  终于在一片川流的河边,他停了下来。

  “艾克,”他跪下,握住儿子的肩膀,眼里尽是痛苦,“往南跑,越远越好,别回头。”

  艾克睁大眼睛,“父亲?你要干嘛?”

  “跑!”塔卡林低吼一声,拔出长刀。

  他转身,直面那些熟悉却陌生的身影。

  而身后是他要守护的一切。

  艾克拼命地跑。

  寒风像锈刀一样在耳边切割,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还有身后那沉重而缓慢的砍杀声。

  金属与血肉的碰撞。

  一声一声,像钟一样敲在心上。

  艾克不敢回头。

  没有雪,天空却冷得像要裂开。

  地面冻得坚硬,每一次脚步都带着刺骨的震颤。

  他的靴子早已裂开,脚底麻木,却仍然奔跑。父亲喊他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艾克往南跑!别回头!”

  他没回头,不敢回头。

  只是一直跑,带着父亲的短剑和那块冰冷的徽章,像抱着全部的世界往黑夜尽头逃去。

  直到腿再也抬不起来。

  直到身后的声音,终于停了。

  他蜷缩在一块冻石后面,躲进风里,躲进寂静中。

  他一开始试图忍住颤抖,后来连睁眼都变得艰难。

  那晚很冷。

  是风从骨头里刮出来的冷。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记得梦里父亲站在火光前,影子很长很长,几乎将整个山谷吞没。

  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风停了。

  他抱着徽章和短剑,像是还在守着什么未竟的誓言。

  脸色苍白,唇边泛青,却不惊惧,不恐慌。

  只是安静地……留在了那个再也没有人的清晨。

  …………

  北境短暂的夏季已经悄然溜走,清晨的风又带回了寒意。

  所幸赤潮城的温泉循环系统已经重新启动。

  整个城堡仿佛被一层暖意轻轻包裹,房间里也暖洋洋的,让人不舍得起身。

  路易斯睁开眼,眼前是一片蓝色的柔光。

  那是艾米丽的头发,正静静地铺洒在雪白的枕头上,如同春日湖面上荡开的水波。

  她面容安静而美丽,睫毛纤长,鼻尖微红,唇角还带着一点昨夜余温未散的微笑。

  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胸口,像一只小猫。

  路易斯静静地看着她,喉结微动,眼中浮现一抹说不清是满足还是感慨的神色。

  自从结婚以来,他确实一直在努力地“播种”,只是……尚未迎来收获。

  当然不是他身体有什么问题。

  只是这个世界,对那些拥有超凡力量的骑士而言,子嗣似乎总不那么容易降生。

  斗气的流动干扰着生命的诞生,越是强者,越需要漫长的等待。

  而他父亲,那位名声赫赫的卡尔文公爵,能有二十几个孩子,那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奇迹。

  当然这也是他日复一日的“耕耘”所换来的。

  相比之下,路易斯虽然年轻气盛,也并不急躁。

  他更愿意顺其自然,等命运自己将那份礼物送来。

  只是艾米丽……比他更热情一些。

  碍于家族的延续,艾米丽最近常常主动。

  哪怕嘴上还保持着贵族小姐的矜持,但眼神却越来越明显地带着“今天也要努力一下吧?”的意味。

  路易斯想到这,不禁露出一点无奈又宠溺的笑。

  他轻轻伸出手,替艾米丽拨开一缕垂落脸颊的发丝,指腹滑过她的额角。

  艾米丽翻了个身,像只猫一样窝进他怀里,又迅速陷入了梦乡。

  路易斯没有沉迷温柔乡,轻轻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温泉的热气在脚边蒸腾,脚踩在温玉地砖上也不觉寒冷。

  他披上袍子,走到窗边,推开一线风景。

  看着远处山岭白霭缠绕,他抬起手,指尖轻点虚空。

  一道半透明的光幕在他眼前悄然展开,幽蓝色的光流自下而上划过,带起轻微嗡鸣。熟悉的界面加载完毕,一行字幕在他眼前跳动:

  【每日情报更新完成】

  【1:艾琳娜公爵夫人已怀孕。预计十个月后,将为埃德蒙公爵诞下一子。】

  【2:赤潮领的粮食作物成熟,预估四天后将迎来秋收高峰。】

  【3:雪誓者战士塔卡林为摆脱母巢控制,于三日前试图带子逃亡,于山谷间为掩护儿子而战死。】

  【4:其子“艾克”未能逃出生天,今日清晨冻死于冬曦岭外。】

  刚看到第1条的前几个字,路易斯就愣住了,嘴角抽了抽。

  “……哈?”

  他盯着那条情报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一边往椅子上坐,一边扶额揉了揉眉心。

  “我年轻力壮、日复一日辛勤耕耘,结果先开花结果的……居然是我那位老丈人?”

  但不得不承认,还是挺替他们高兴的。

  毕竟以埃德蒙公爵如今的年纪,这恐怕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个儿子了。

  是未来的埃德蒙公爵,是名义上的北境之主,是所有北境贵族的焦点。

  路易斯对于这个老丈人,当然也不是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预估最快也需要几十年的时间,或者他儿子才能做到。

  “未来还有很多局要下……就让这个孩子先来当个‘小公爵’热热场吧。”

  他轻轻打了个响指,继续向下滚动看。

  赤潮领的粮食作物成熟,将迎来秋收。

  光幕上的文字简短,但在路易斯眼中,却是镀了金的好消息。

  赤潮领的地热系统可不是摆设,自从温泉循环系统全面接入农业灌溉,他就知道今年的收成不会差。

  更何况今年迁入的人多了,新开垦的田地也翻了几倍。

  若一切顺利,今年的粮食产量,起码是去年的四到五倍不止。

  他不禁想起了米克前几天眉飞色舞地汇报:“大人,咱们今年能大丰收!仓估计库快不够用了!”

  那笑容简直比听到自己妻子生了三胞胎还要开心。

  而现在的确是到了兑现的时刻了。

  路易斯心里当然清楚,这不只是粮食的问题。

  北境的冬天从来都是最艰巨敌人之一,而今年又多了母巢、虫群……

  今年冬天,北境百分百不好过。

  “这些都要粮食防御。”路易斯微微叹气,揉了揉太阳穴。

  粮食不只是用来过冬的,更是战争中的第二武器。

  士兵的军粮、百姓的口粮、战马的饲料、后勤的储备……

  这些都不比钢铁与骑士影响差。

  “打赢战争的,从来不是只有武器。还有那一口口能咬得动的黑麦面包。到时候收成日,必须得亲自去看看。”

  接着他眼角余光瞥见了第三条,接着第四条。

  让他原本靠坐在椅背上的身体猛地坐直了起来。

  自从上次那场与“试验品母巢”的消灭战后。

  母巢便如同彻底潜伏入冰层之下,一点新的线索都没再浮出水面。

  不仅是每日情报一无所获,就连法师林、总督府那些手眼通天的调查机构,这些日子也都铩羽而归,毫无发现。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它藏得足够深,足够好,几乎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期。

  可现在却居然出现一条直接与母巢相关的情报。

  虽然只是一个战士逃亡的简短记录,但信息背后,却藏着巨大的可能性。

  “塔卡林……”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眉头紧锁,“母巢能控制活人?他是怎么摆脱控制的?是意志恢复?还是……母巢的力量还不足以控制人脑。”

  更重要的是第四条情报。

  “那个孩子,艾克。”他喃然自语。

  他死了,死在冬曦岭外的荒地里。

  而根据描述,这个孩子很可能是从有着母巢的雪誓者据点逃出来的。

  这就意味着,他知道母巢在哪里。

  即便他已经死了,但……

  路易斯眼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他一下子想起了一个人。

  “爱德华多。”他喃喃说出自己三哥的名字。

  爱德华多曾向他展示过一项罕见的能力,回溯死者的记忆。

  可以在死者灵魂尚未完全消散之际,窥视其生前最后的记忆碎片。

  这念头一旦成型,便再也压不下去了。

  原本看似微不足道,如今瞬间变成了一条足以“转折战局”的关键线索。

  他立刻提笔,手下飞速书写着一封密信。

  写完走向书架旁的一只高脚金属鸟笼,笼中静静立着一只黑羽疾风鸟。

  这只鸟不是他的,而是爱德华多在离开赤潮领时留下,专门联系他的。

  路易斯打开笼门,疾风鸟仿佛已经察觉到什么,振翅跃出,落在他肩上。

  他将密信塞入它腿侧的小筒,低声道:“去找到你的主人。”

  黑羽疾风鸟仿佛听懂了似的,猛然振翅而起,留下一道撕裂空气的呼啸声。

  路易斯抬头望着那道黑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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