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鞋踩在残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张学强紧了紧脑袋上的雷峰帽,推着大凤凰来到院门洞里。

  这种大院的门可不好开,得先把提搭抬起来,才能拉开门。

  这提搭说白了就是一种加在固定门槛上的活动门槛,白天的时候抽走,可以方便人和车进出。

  夜晚的时候关上大门,然后将提搭插进门枕石的卡槽里,可以挡住大门从外向里推,也算是一种除了门闩之外的防盗防抢装置。

  门闩能从门缝里拨开,但这玩意可不行,它是厚木板包铁皮或者铜皮制成,一个足有几十斤,没把子力气根本抬不起来。

  就在张学强使出九牛二虎之力,那个厚木板还纹丝未动的时候,身后传来阵脚步声。

  紧接着一双白胖胖大手伸了过来,抓住提搭上的铁鼻,一阵吱呦呦响,几十斤的玩意轻飘飘的就提了起来。

  “你小子不睡觉了?让二伯他们看见,少不了呲你!”

  张学强心里感激,嘴里却埋怨了几句。

  身披棉袄趿拉着棉鞋的三亮同学憨憨一笑,拔下门闩,拉开了大门,扛起大凤凰就迈过了门槛。

  “俺爹妈不让出门,可不管俺睡没睡,哥,你早去早回,我给你听着门!”

  张学强一瞪眼,“回屋睡你觉去,我挂上钌铞,回来时候自己打开!”

  钌铞是门上的一种装置,有点像是暗锁,一般隐藏在门钉里或者门簪、门环上。

  关上大门之后,转动门簪,钌铞就在门里跟着转动搭在屈戌上,大门就等于锁上了。

  回来时候反转,主人就可以在外面打开门。

  有的钌铞还设计成麻花绞丝纹,有点像是密码锁的意思,得按照特定转法才能转动,起到了防盗作用。

  “谁啊,大晚上的不睡觉,在门洞里干嘛呢?”

  一个洪亮的嗓门响起,在这寂静的夜里仿佛一个炸雷。

  这是住门房的发爷爷听到了动静,张学强急忙出声解释了几句,立马就关上了大门,要不然一会儿全院都得醒了。

  寒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

  路灯昏黄的光晕里,细小的冰晶打着旋儿,在青砖灰瓦间飘荡。

  张学强把军大衣领子竖起来,车轮碾过箭楼东侧的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怕遇到联防巡逻队,没走大路,而是一头扎进打磨厂胡同。

  雪亮的自磨电车灯撕开了胡同中的黑暗,零星的窗户透出暖黄的灯光,偶尔传来收音机里播放的样板戏唱腔。

  穿过鲜鱼口时,车轱辘碾过满地冻硬的菜叶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风突然变得更猛了,胡同两侧的枯树枝被吹得呜呜作响,仿佛在演奏一曲冬日的悲歌。

  张学强的手早已冻得僵硬,却死死攥着车把,睫毛上结了层薄霜,每眨一下眼睛都微微发疼。

  他咬牙坚持着,奋力蹬车,终于出了胡同,眼前豁然开朗,那座昏黄灯光下的车站出现了视野中。

  张学强快速看了一眼时间,用了将近一刻钟。

  他不由得想到,要是走大路骑快点兴许十分钟就够。

  夜晚寂静得如同一块黑宝石,汽车站空无一人,黄三呢?

  这货不会放鸽子了吧!

  念及于此,张学强心里盘算,万一黄三不来,自己是不是在附近找找那个神秘的鬼市,就算今天不买卖任何东西,先趟趟路也是不虚此行啊!

  “哎呀,您还真准时,我迷瞪着了,差点睡到天亮,对不住,对不住,早上我请喝豆汁!”

  黄三骑着一辆不知道什么品牌小三轮,一蹬三晃从远处而来。

  到了面前,这货裹了裹身上藏蓝色棉猴,吐掉嘴里的烟屁,露出满脸歉意。

  既然来了,张学强也不会计较耽误了几分钟,一摆手道:“三爷,咱开路?”

  黄三朝着路边胡同一努嘴,“跟我走!”

  张学强见这货没戴帽子,冻得直哆嗦,摸出一顶马虎帽扔给了他。

  黄三眼中露出感激之色,立刻戴在了头上,还把遮脸拉了下来。

  张学强立刻也拉下了马虎帽,将面容遮盖住,猛蹬一脚车子,跟着黄三进了那条黑漆漆的胡同。

  这货带路,在胡同里七扭八拐,不一会儿来到一截子土墙附近。

  这附近黑漆漆一片,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偶尔的野猫窜过墙头,甩下一道残影,伴随着枯枝败叶掉落,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黄三低声道:“这是残存的明城墙,人都在城墙脚底下呢!”

  张学强运足目力,果真看到墙根下有微弱的手电光摇曳,时而还有影影绰绰的人走动。

  果真是鬼气森森,仿佛阴间的集市。

  张学强刚要蹬车过去,黄三却死死拉住了他,低声道:“张爷稍等,这里的规矩,我得提前给您交代一下......”

  其实规矩很简单,就是六个不字——钱不过手、货不见光,非买不问,不谈来路,不续交情,最后是概不退换。

  这规矩张学强也懂,但还是耐心听黄三说完。

  依着他的过往经历,应该还加上两条,不听故事,绝不心软,才够味儿。

  黄三终于说完,还不厌其烦地问了几遍,确认张学强真听懂了,这才和他一起向阴影中的墙根走去。

  路上又教了几句鬼市常用的春典。

  所谓春典就是江湖黑话暗语,这玩意是旧社会江湖人士为了掩人耳目发明的,分为好多的流派和路数。

  张学强以前入古董行的时候,也学了几句,例如磕碰痕迹叫冲线,剥釉叫飞皮。

  反正什么行就说什么行话,否则就会被认为是外行,往往会吃亏。

  不过张学强认为,现代社会这些东西早就没了存在的意义了,尤其是到了信息爆炸的二十一世纪,你见哪个大老板见面谈生意说春典?

  哪家拍卖行拍卖师上台一嘴黑话?

  人家兜里有钱,不懂春典你就不卖货?

  之所以还保留这些行话,纯粹是为了装逼、显得神秘罢了,在市场经济下都得跪。

  顺着这段二百多米的城墙根看,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人缓缓而行。

  靠着墙根也都是人,有的在地上摆着包袱,有的直接地上铺一块布上面摆着各种货。

  也有骑着自行车或是小三轮,交易过后立刻走人。

  朦朦胧胧的月色之下人影憧憧,更诡异的是都鸦雀无声,就算有交谈也是声音压得极低。

  客人看货也需要用布罩着手电,借着那点微弱的光芒练眼力。

  二人走到了城墙最边缘,开始顺着一个方向逛鬼市。

  张学强抹了一把粗粝干糙的城墙,低声道:“三爷,怎么都是土,那些城砖呢?”

  明代城砖可是好东西,很多玩家都喜欢用城砖做成的蛐蛐罐,运气好还能找到工匠的名号呢!

  黄三笑道:“自从城门楼子和瓮城拆了,这些破城墙没人管,谁家盖房子不来弄点砖?

  你白天来看看,兴许还能捡到一块半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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