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布被猛地掀开,露出下面狰狞的木质巨兽。

  那是一种姜恪从未在这个世界见过的造物,结构粗糙,却透着一股原始而恐怖的力量。

  巨大的杠杆,沉重的配重石,还有那用来抛射石弹的皮兜。

  碎骨者。

  呼延灼的攻城利器。

  “主公,是投石机!”徐庶的声音压得很低,里面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凝重。

  不需要他提醒,姜恪已经看见了。

  蛮兵们在后方忙碌着,用撬棍和绳索调整着那些巨兽的角度。

  一名蛮族头目爬上其中一架,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指挥手下将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块,吃力地抬进皮兜里。

  “嘎吱!”

  杠杆被十几名蛮兵用绞盘缓缓拉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城头上的气氛瞬间变了。

  刚刚还因击退敌人而欢呼的士兵们,此刻都安静下来。

  他们看着远处那些狰狞的木兽,脸上的笑容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本能的恐惧。

  刀剑砍在身上,人还能挣扎。可要是被那种东西砸中连完整的尸首都留不下。

  “戒备!”张诚嘶吼着,声音都有些变调,“盾牌!举盾!”

  可他自己也明白,寻常的木盾,在那种石块面前,跟纸糊的没什么区别。

  远方,蛮族头目手中的令旗猛地挥下。

  “砰!”

  一声巨响,绳索被砍断。

  巨大的杠杆猛然弹起,皮兜中的石块被狠狠地抛了出去,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尖啸,在空中划出一道高高的抛物线,朝着幽州城头砸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那块飞行的石头,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缓慢。

  姜恪的瞳孔收缩,死死地盯着那块越来越大的黑影。

  “轰隆!”

  石块没有砸中城墙垛口,而是越过城头,重重地砸在了城墙内侧的地面上。

  一声巨响,碎石四溅。

  地面被砸出了一个半人深的大坑,两个躲闪不及的辅兵被飞溅的碎石击中,惨叫着倒地。

  城墙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士兵们的脸,瞬间白了。

  紧接着,是第二发,第三发……

  “轰!”

  “轰隆!”

  更多的石块被抛射过来。有的砸在城墙上,坚固的水泥墙体被砸得石屑纷飞,出现一个个拳头大小的凹坑。有的越过城头,在城内制造着混乱与恐慌。

  呼延灼的战术变了。

  他不再用人命去填那座血肉磨坊,而是用这种最蛮不讲理的方式,在远处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幽州城的骨头,消磨着守军的意志。

  姜恪面沉如水。

  他明白呼延灼的意图。

  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

  接下来的两天,变成了地狱般的煎熬。

  白天,“碎骨者”的轰鸣声从不间断。巨大的石块呼啸着砸来,每一次撞击都让整座城墙为之震颤,也让每一个人的心跟着颤抖。

  士兵们只能蜷缩在墙垛后面,听着头顶石块飞过的呼啸声,祈祷着自己不要成为下一个倒霉蛋。

  伤亡在不断出现,不是死于刀剑,而是死于这无法预测的天降横祸。

  城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夜晚,蛮人会停止攻击,但城头上依旧灯火通明。

  士兵们抓紧时间修复着被砸坏的城防,搬运尸体,救治伤员。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与焦虑。

  那连绵十里的敌营,在黑暗中亮着无数篝火,一头沉默的巨兽,随时会再次张开血盆大口。

  第三天,深夜。

  王府,议事厅。

  炭火在盆中燃烧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将几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姜恪站在巨大的沙盘前,沙盘上,幽州城与城外的蛮族大营被精确地还原了出来。

  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眼眶下是浓重的青黑色,但他的目光却依旧锐利。

  “他们的石头,慢下来了。”姜恪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伸手,将代表投石机的一个小木块,往后挪动了一点。

  “是的,主公。”徐庶一身青衫,面带倦容,但思路清晰,“我让斥候冒险抵近观察过。他们从附近山里搜集的石料已经不多了,今天的投石频率,比昨天下降了三成。”

  他顿了顿,又指向蛮族大营后方的一个点。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补给线太长。上万人的吃喝,不是小数目。根据苏小姐传来的最新情报,黑狼部的粮草,最多还能支撑五天。”

  都尉张诚也在一旁,他身上的铠甲还沾着白日的尘土,脸上有一道被碎石划破的血痕。他听着两人的对话,忍不住开口道:“王爷,那我们再守五天!五天后,他们自己就退了!”

  “不行。”

  姜恪和徐庶,几乎是同时开口。

  姜恪抬起头,看向张诚:“我们的兵,还能撑五天吗?”

  张诚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两天,城墙上的守军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那种随时可能被巨石砸成肉泥的恐惧,比真刀真枪的搏杀更磨人。已经有士兵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再等五天,恐怕不等蛮人攻进来,自己这边就先垮了。

  “兵法有云,其下攻城。”徐庶轻声道,“呼延灼现在做的,就是最蠢的办法。但他蠢,我们不能陪着他一起蠢下去。”

  议事厅内陷入了沉默,只有炭火的噼啪声。

  姜恪的目光,落在了沙盘上,蛮族大营后侧,一个被徐庶用红色朱砂圈出来的位置。

  那里,是苏清晏的情报中标注的,黑狼部粮草大营的所在地。

  “久守必失。”

  姜恪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们不能再等了。今晚,就送呼延灼一份大礼。”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那个红圈上。

  “烧了他的粮仓。”

  张诚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王爷,这是要出城夜袭?城外可有上万蛮兵,一旦被发现,就是全军覆没的下场!”

  “所以,不能被发现。”姜恪的目光转向了角落里一个沉默的身影。

  那人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擦拭着手中的长槊。他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身形挺拔。听到姜恪的话,他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

  正是赵云澜。

  “云澜。”姜恪看着他,“我给你一千轻骑,皆是骑术最好的弟兄。马裹蹄,人衔枚。从西门出,绕一个大圈,从他们背后最薄弱的地方插进去。”

  他看向沙盘:“苏小姐的情报很准,他们的粮草大营,为了防火,独立设置,距离主营有两里地,守备不过三百人。你们的目标,不是杀人,是放火。点着了就走,不要恋战。”

  赵云澜站起身,走到沙盘前。他没有问任何问题,只是认真地看了一眼姜恪指出的路线和目标点,然后将长槊往地上一顿。

  “主公放心。”

  简单的四个字,重如泰山。

  子时。

  幽州城西门,在一片黑暗中,被无声地打开了一道缝隙。

  寒风灌入,吹得火把猎猎作响。

  一千名骑士,早已在此等候。

  他们的战马,马蹄上都用厚厚的棉布包裹着,嘴巴也被套上了嚼子,无法嘶鸣。骑士们口中衔着木枚,人人一身黑衣,与夜色融为一体。

  肃杀之气,弥漫在空气中。

  姜恪亲自站在门后,看着这支即将踏入黑暗的队伍。

  赵云澜翻身上马,对着姜恪,郑重地抱拳躬身。

  姜恪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赵云澜拨转马头,第一个走出了城门,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一千名骑士,鱼贯而出,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只有马蹄踩在积雪上轻微的“沙沙”声。他们汇成一股黑色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淌进了城外的荒原。

  城门,再次无声地关闭。

  姜恪没有回王府,他走上西门的城楼,站在寒风中,遥望着那片无尽的黑暗。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煎熬。

  他不知道赵云澜他们现在到了哪里,是否被发现,计划是否顺利。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徐庶陪在他的身边,同样沉默不语。

  远方,蛮族的大营依旧灯火点点,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姜恪的心几乎要沉到谷底的时候。

  那片死寂的黑暗地平线上,突然,爆出了一点橘红色的火光。

  那点火光,起初很小,在广袤的夜色中毫不起眼。

  但仅仅几个呼吸之后,那点火光就猛地膨胀开来。

  一团!

  两团!

  十几团火光接二连三地亮起,连成一片,然后轰然升腾!

  一道巨大的火柱冲天而起,将半边夜空都映照得一片通红!

  成功了!

  姜恪的拳头,猛地攥紧。

  几乎在同一时间,远方的蛮族大营,也看到了那片不祥的红光。

  先是片刻的死寂。

  随即,凄厉的号角声划破了夜空。

  那是发现敌袭的警报!

  整个蛮族大营,瞬间炸开了锅。无数人影从帐篷里冲出来,惊恐地叫喊着,奔跑着。

  喊杀声、叫骂声、马匹的嘶鸣声,隔着数里地,都清晰地传了过来。

  那头沉睡的巨兽,被彻底惊醒了。它慌乱,它愤怒,它在黑暗中失去了方向。

  城头上,徐庶看着那片冲天的火光,看着远处那片彻底陷入混乱的营地,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脸上露出了多日来第一个轻松的笑容。

  他对姜恪躬身一揖,声音里充满了由衷的敬佩。

  “主公,大事已成。”

  姜恪的目光,却已经从那片火光上移开,转向了幽州城的东门方向。

  他的眼中,燃烧着比那粮仓之火,更加炽烈的火焰。

  “不。”

  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清晰无比。

  “好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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