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前广场,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数个世纪。

  方才马皇后那一声含怒而出的“放肆!”,余音似乎仍在雕梁画栋间震颤回响,带着大明国母的无上威仪与冰冷怒意。

  这并非雷霆霹雳,却比雷霆更慑人心魄。它如同无形的、极北之地吹来的万载玄冰之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广场,将勋贵们因“一人一县”而灼热鼓噪的心头野火,浇得连一丝青烟都不剩。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方才还因未来封地而眼放精光、交头接耳的骄兵悍将们,此刻个个噤若寒蝉。

  胆子最小、素来谨慎的定远侯王弼,几乎将整个魁梧的身躯蜷缩起来,额头死死抵在冰凉光滑的金砖上,恨不得将自己镶嵌进去,连呼吸都屏住了。

  永昌侯蓝玉,这位沙场上杀人如麻、桀骜不驯的猛虎,此刻也强行按捺住性子,腮帮子咬得棱角分明,双手紧贴着大腿外侧,指甲几乎要抠进掌心,目光死死钉在自己靴尖前那方寸之地,不敢有丝毫斜视。

  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等老成持重者,虽勉强维持着站姿,但微微低垂的头颅和紧绷的肩膀,无不昭示着内心的惊涛骇浪与恭谨驯服。

  整个广场,落针可闻,只有勋贵们极力压抑的、粗重不一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那因未来利益而蠢蠢欲动的暗流,被马皇后一言定鼎,彻底冰封。

  然而,九天之上的巨幕,如同冷漠无情的天道之眼,从不因凡尘的敬畏或恐惧而停驻半分。它自顾自地流转着光芒,画面在短暂的晦暗后,骤然切换!

  一股截然不同的、带着血腥与焦糊味的炽热气息,仿佛穿透了时空屏障,扑面而来!

  不再是应天宫阙的庄严肃穆,亦非北国征途的肃杀苍凉。映入洪武十三年所有人眼帘的,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充满了躁动与毁灭气息的南国炼狱——安南!

  画面甫一展开,便是满目疮痍:

  崩塌的秩序:

  曾经象征着大明威严、飘扬着崭新日月旗的夯土城垣,此刻多处坍塌,巨大的豁口如同丑陋的伤疤,断壁残垣间烟火尚未完全熄灭,缕缕黑烟扭曲着升向铅灰色的天空。

  象征着统治核心的布政使司衙门和卫所官署,被砸得千疮百孔,焦黑的梁柱兀自冒着袅袅青烟,精美的雕花窗棂化为满地狼藉的木屑。

  沸腾的叛乱:

  镜头横扫,视野所及,尽是密密麻麻、如同沸腾蚁群般的叛军!

  他们大多穿着靛蓝或土黄的粗布短褂,赤着脚或蹬着草鞋,头上缠着杂色的布巾,脸上涂抹着诡异的油彩或泥灰。

  他们挥舞着简陋的环首刀、锈迹斑斑的长矛、甚至削尖的粗大竹枪,发出野兽般的啸叫,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明军防线!

  浴血的孤军:

  被围攻的明军小队,人数明显处于绝对劣势。他们背靠着残破的矮墙或烧焦的房屋,结成一个勉强维持的圆阵。

  曾经光鲜的红色号衣和银色甲叶,此刻溅满了泥浆、血污和烟灰,变得污浊不堪。

  几乎人人带伤,有人额头淌血模糊了视线,有人手臂被简陋的竹枪刺穿用布条草草捆扎,但他们仍在军官嘶哑的吼声中,机械而顽强地挥舞着刀枪,用盾牌死死抵住叛军疯狂的冲击。

  每一次兵器碰撞都迸溅出火花,每一次呐喊都带着绝望的沙哑。

  将旗的挣扎:

  在这片混乱血腥的战场中央,一面残破的玄青底色大旗,在硝烟中艰难地挺立着。

  旗面上,那个用金线盘绣的巨大“沐”字,已被烟火燎烤得边缘焦黑卷曲,甚至被撕裂了几道口子,金色的丝线在晦暗的天光下顽强地反射着微弱的光芒。

  旗下,一员身披山文甲、头盔红缨已被削去半截的年轻将领——正是征夷将军、黔国公沐晟!

  他俊朗的脸上此刻混杂着激愤、焦灼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正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什么,试图重新组织起溃散的阵型,指挥身边的亲兵堵住一个又一个被突破的缺口。

  但他声音的沙哑和眼神深处那一闪而逝的茫然,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巨大压力和无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战场画面铺陈开来的瞬间,那冰冷而急促的旁白音,如同丧钟般敲响:

  “永乐六年设交趾布政使司,欲行王化,岂料陈氏余孽阴魂不散,豪酋黎利狼子野心!阳奉阴违,暗中串联,至永乐七年,叛旗四举,遍地烽烟!征夷将军、黔国公沐晟(沐英次子),奉旨率军平乱,然其骄矜轻敌,于雨林河网绝地,误入叛军精心布设之天罗地网!明军猝不及防,精锐尽陷泥沼箭雨!损兵折将,溃不成军!安南大局,由此急转直下,危若累卵!”

  画面应声切入闪回:

  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原始雨林,参天古木缠绕着粗壮的藤蔓,潮湿闷热的瘴气如同无形的幕布笼罩四野。泥泞不堪的小径上,身着沉重甲胄的明军精锐深陷泥潭,行动迟缓。

  突然!两侧高耸的崖壁和密林深处,响起刺耳的竹哨和战鼓!刹那间,淬毒的箭矢如同飞蝗般从看不见的阴影里激射而出!巨大的滚木礌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砸落!

  紧接着,无数身着轻便藤甲、涂抹着油彩、如同鬼魅般的安南叛军,挥舞着弯刀和毒镖,从四面八方尖叫着扑杀出来!明军阵型瞬间大乱,被分割包围,自相践踏!

  混乱中,沐晟头盔歪斜,甲胄上插着几支箭矢,在少数忠心亲兵用血肉之躯组成的盾墙拼死护卫下,满脸血污与惊怒,狼狈不堪地向后方突围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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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幕上沐晟兵败、明军染血溃退的画面,如同滚烫的油星,溅入了洪武十三年奉天殿前刚刚被马皇后威势强行压制的勋贵堆里,瞬间“滋啦”一声,炸开了锅!

  “哎呀——!!”

  一声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怪叫率先从永昌侯蓝玉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方才还因马皇后的呵斥而绷得笔直的身体,此刻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猛地一跺脚,震得脚下金砖似乎都晃了晃。

  他指着天幕上那面残破的“沐”字旗下,年轻将领沐晟在亲兵簇拥下狼狈后撤的身影,对着身旁的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等人,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对方脸上:

  “沐英!沐西平(沐英爵位西平侯)!你他娘的在云南是吃干饭的吗?!啊?!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打几个钻山沟、裹树皮的安南猴子,都能让人家包了饺子?!丢人!丢人现眼啊!!这他娘的哪是打仗,这是给咱大明勋贵的脸上抹屎!抹了一坨又热又臭的狗屎!”

  蓝玉气得满脸通红,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败的不是沐晟,而是他蓝玉本人。

  冯胜也是连连摇头,花白的胡子气得一翘一翘,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痛惜和“不该如此”的评判:

  “轻敌!太轻敌了!安南那鬼地方,跟咱们中原、跟北疆能一样吗?湿热得喘不上气,山林密得不见天日,河沟水网跟蜘蛛网似的!沐家小子还是太年轻,拿着在北方平原冲阵的法子往里闯,这不是擎等着让人家当鳖捉吗?!”

  他叹息着,带着老帅对后辈不争气的失望。

  “就是!这差事要是交给老子……”武定侯郭英也忍不住插嘴,声音里充满了“我上我也行”的自信,甚至带着点抢功的急切,“老子带五千精兵,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先把道路、粮道卡死,再放火烧山,逼那些猴子出来决战!岂能容他们……”

  “咳咳!”定远侯王弼重重咳嗽两声,用眼神狠狠剜了郭英一下,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奉天殿方向,示意他噤声。

  郭英猛然醒悟,想起刚才马皇后的雷霆之怒和朱元璋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憋得脸通红。

  但勋贵堆里低低的议论声却压不住了,惋惜沐英的“虎父犬子”,埋怨沐晟的“不堪大用”,甚至带着点“果然安南这硬骨头还得靠我们这些老家伙去啃”的优越感,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

  沐晟的失败,在他们看来,简直是天赐良机,完美印证了陛下“一人一县”政策的英明和他们这些开国老将不可或缺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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