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入骨髓的冷,像是无数根冰针扎透了皮肉,狠狠攮在骨头上。李琰猛地抽了一口气,肺叶撕裂般疼痛,带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味,直冲脑门。

  他试图睁开眼,眼皮却像是被冻在了一起,沉重无比。身体更是散了架一般,每一块骨头都在尖叫。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一辈子,他终于撬开了一条眼缝。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浑浊的雨丝带着冰碴子,抽打在他脸上、脖子上,冰冷刺骨。身下是黏稠湿冷的淤泥,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搅起一股令人窒息的泥腥味,混杂着某种更可怕的、甜腻又腐败的气息。

  不是勘探队的帐篷,不是熟悉的仪器噪音。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从泥泞里拔出来一点,靠着背后一块冰冷湿滑的半埋岩石坐起。视野摇晃着,艰难地聚焦。

  地狱。

  这是李琰脑子里唯一冒出的词。

  浑浊的江水翻涌着灰黄色的泡沫,冲刷着岸边。目光所及,岸滩不再是砂石,而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毯子”。密密麻麻,全是肿胀发黑的尸体。它们或蜷缩着,或四肢扭曲张开,像一堆被遗弃的破烂玩偶。江水浸泡,尸体胀得发亮,表皮呈现出令人作呕的暗紫和青黑,不少地方已经绽裂,露出里面同样颜色的腐肉。成群的乌鸦落在这片“肉毯”上,聒噪地跳跃着,贪婪地啄食,锋利的鸟喙撕开皮肉,发出沉闷的黏腻声响,“呱——呱——”的叫声刺破寒风,听得人头皮发麻。

  更远处,视线越过这片死亡滩涂,是彻底荒芜的原野。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伏倒又扬起,不见半点绿色。几棵孤零零的枯树张牙舞爪地指向天空,像是绝望的手爪。地平线上,几缕残烟从几个村落的方向有气无力地升起,又很快被灰蒙蒙的天空吞没,只剩下烧焦的木架轮廓,死寂地矗立。

  空气中弥漫的味道复杂而致命。冰冷的湿气、淤泥的腥气、尸体高度腐败散发的甜腻恶臭、还有某种东西被大火燎烧过后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粘稠的、带着死亡重量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污秽的棉絮。

  “咳咳…”李琰被这气味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牵动全身伤口,疼得眼前发黑。喉咙里干得像烧红的砂纸摩擦,胃袋则饿得抽搐、扭曲,一阵阵尖锐的绞痛直顶上来。

  这不是地震后救援现场!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汹涌的暗流,猛地冲撞进他的脑海。明亮的日光灯,仪器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数据和刺眼红光,脚下突然传来的巨大震动和撕裂感,身体瞬间失重坠落的恐惧……那是他最后的现代记忆。紧接着,是无数模糊、破碎的画面:泥泞的道路上,无数双破烂草鞋麻木地移动;刺耳的铜锣声;一片混乱中冰冷刀锋反射的光;刻骨的、仿佛要把灵魂都冻僵的饥饿感……

  两种截然不同的记忆猛烈碰撞,几乎要撑爆他的头颅。李琰痛苦地抱住头,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头皮,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楚让自己清醒。

  我是地质勘探队的李琰。

  我是……谁?这身体残留的记忆碎片里,似乎只有无尽的饥饿、寒冷和恐惧,还有一个模糊的、带着蔑视的称呼……“阿弃”?

  他猛地甩头,试图驱散眩晕和记忆的混乱。不管这是哪里,不管自己成了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地质勘探队严苛的野外求生训练,无数次面对无人区险境的本能,在这一刻强行压倒了一切混乱和恐惧。求生的意志像冰冷的钢铁,刺穿了迷茫和绝望。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一寸寸扫过身边这片死亡泥沼。

  手指在湿冷的淤泥里下意识地摸索,碎石硌着皮肤。突然,指尖触到一个坚硬、边缘异常锋利的东西。他用力抠出来,是一块暗沉的、边缘被打磨得锐利的燧石碎片,像是从高处碎裂的岩层上崩落下来的。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手在不远处的泥泞里,碰到了某种长条形的、冰冷的金属物。他刨开湿泥,抓住它腐朽的柄用力拔出。

  半截刀身。

  样式古朴,刀身微弧,带着明显的横刀轮廓。刀身遍布褐红色的锈迹,刃口也崩裂卷曲得不成样子,只有靠近刀格的一小段还隐约透着一丝冰冷的锐光。刀柄早已腐朽不堪,湿滑黏腻。这是一把不知属于哪个倒霉兵士的遗留物,被时光和泥水侵蚀得只剩下勉强可用的残骸。

  燧石碎片?半截断刀?

  李琰将它们紧紧攥在手里。一块原始的敲击工具,一件原始的搏杀武器。冰冷、粗糙,却是这片地狱里唯一的依凭。他的心跳并没有因此平复,反而跳得更加沉重有力,撞击着受伤的胸腔。每一次心跳都在呐喊:活下去!活下去!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夹杂在乌鸦的聒噪和江风的呜咽中,钻进了他的耳朵。

  “呜…呃……”

  像是濒死的哀鸣,又像是某种小兽绝望的呜咽。

  李琰瞳孔一缩,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距离他不过十几步远的一个浅泥坑里,几只体型干瘦、肋骨清晰可见的野狗,正围着什么。它们低伏着身体,喉咙里发出贪婪的“呜呜”声,尾巴夹紧,涎水顺着尖利的黄牙滴落下来。它们围着的,是一个蜷缩在泥泞里的人形。

  那身形异常瘦小,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架子,裹着一身破烂不堪、几乎分辨不出颜色的肮脏布片。露出的皮肤是病态的蜡黄和冻伤的青紫。几只野狗试探性地往前凑着,湿冷的鼻子几乎要碰到那蜷缩的身体。其中一只最为急躁的,已经张开嘴,露出森白尖利的牙齿,朝着那人小腿的方向凑了过去。

  那是一个少年!一个和自己一样,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少年!

  救?还是不救?

  李琰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念头。自己浑身是伤,虚弱得像是随时会倒下,连站起来都困难。那几只饿红了眼的野狗,在饥饿的驱使下,比山林里的狼还要凶残。冲过去救人,很可能不是救人,而是把自己也变成野狗爪牙下的另一堆烂肉。

  但……

  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撕碎、吞噬?

  地质队深入荒原时,连受伤的动物他们都不会置之不理。那种见死不救的念头,仅仅在脑中闪过一瞬,就让他胃里泛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比这江边的腐臭更让他难以忍受。身体里那股陌生的、属于“阿弃”的饥饿与恐惧本能,被一股更强烈的、属于他自己灵魂深处的本能狠狠压了下去!

  去他妈的自身难保!

  李琰喉咙里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哑压抑到极致的低吼!那声音像是破旧风箱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味道。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后果,全身的肌肉在求生与救人的双重意志驱使下,爆发出最后一点残存的力量。

  他左手死死攥着那块边缘锋利的燧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只最先下口的、最肥硕的野狗方向,狠狠掷了过去!同时,右手紧握住那半截锈蚀断刀冰冷的刀柄,任凭腐朽的木刺扎进掌心。膝盖一顶身下的淤泥,整个人如同离弦的箭——不,更像是一头撞向礁石的破船,踉跄着,带着泥水飞溅,朝着泥坑的方向猛冲过去!

  呼!

  燧石碎片带着破空声,几乎是擦着那头野狗的鼻尖飞过,噗地砸进了它身后的泥地里。

  嘎!

  惊怒交加的狗叫声骤然响起。

  刹那间,泥坑边所有野狗的动作都凝固了。那一双双原本贪婪地盯着泥坑里“猎物”的绿幽幽眼睛,齐刷刷地转了过来。饥饿、警惕,瞬间被凶残的暴怒取代!空气中弥漫的腐臭味里,陡然增添了浓烈的野兽腥臊和毫不掩饰的赤裸杀意!

  几双绿幽幽的眼睛,如同地狱里点亮的鬼火,死死锁定了李琰这个踉跄扑来的、不自量力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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