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门的金钉,被沙陀人的马蹄踏得卷了刃。

  朕的“冲天剑”砍在李克用的铁甲上,迸出的火星烫焦了朕的眉毛。

  逃亡路上,亲兵捧来一碗混着马粪的雨水,朕喝出了当年灞桥新酒的滋味。

  狼虎谷的秋阳像块冷却的金饼,朕用剑锋试了试脖子,竟比含元殿的龙椅扶手还要凉。

  外甥林言跪地痛哭时,朕看见他袖口露出半截唐军的号牌……

  长安城在燃烧。

  不是含元殿那场象征性的、被李克用刻意点燃的冲天大火,而是整座城池都在发出痛苦的**与爆裂。浓烟如同无数条狂暴的黑龙,从朱雀大街两侧鳞次栉比的坊市、从巍峨的宫阙飞檐、甚至从护城河污浊的水面上升腾而起,翻滚着,纠缠着,遮蔽了六月的骄阳,将天地染成一片绝望的昏黄。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焦糊味、浓重的血腥气、还有皮肉被烧灼时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恶臭。昔日繁华冠绝天下的帝都,此刻已沦为修罗屠场。

  喊杀声、濒死的惨嚎声、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房屋倒塌的轰然巨响、战马惊恐的嘶鸣……无数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足以撕裂耳膜的死亡风暴,永无止息地在长安城的上空激荡、盘旋。脚下的金砖,曾经光可鉴人,此刻覆满了粘稠的血浆、破碎的肢体、散落的甲叶和折断的箭矢,踩上去滑腻腻、软塌塌,每一步都像踏在腐烂的内脏上。

  朕拄着那柄陪伴了朕半生、如今刃口已布满崩缺与暗红血痂的“冲天剑”,站在太极殿前那象征至高权力的九级蟠龙御阶之上。明黄色的龙袍早已被烟灰、血污和汗渍浸染得看不出本色,沉重的冠冕歪斜着,压得额角生疼。视线越过前方浴血死战、人数却在急剧减少的亲卫“金甲卫”的头顶,望向那洞开的、如同巨兽狰狞伤口的朱雀门方向。

  沙陀人!李克用的“鸦儿军”!

  他们如同黑色的铁流,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源源不断地从那破开的城门涌入。不同于唐军制式的明光铠,他们大多穿着便于骑射的皮甲或简陋的铁片札甲,样式杂乱,却透着一股蛮荒野性的剽悍。胯下的战马也非中原的高头大马,而是矮壮结实、耐力惊人的草原马种,鬃毛飞扬,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这些来自云代苦寒之地的胡骑,脸上涂抹着诡异的油彩,眼神里燃烧着对财富、杀戮和征服的赤裸裸渴望,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狼嚎般的呼哨与怪叫。

  他们的战术简单、直接、高效。前排的重甲步兵如同移动的铁壁,手持长矛巨盾,步步为营,挤压着齐军残兵本已狭窄的生存空间。紧随其后的轻装骑兵则像嗅到血腥的鬣狗,利用速度与弓矢的精准,在混乱的战场上反复穿插、切割、猎杀落单者。他们的弯刀挥舞起来,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肢体分离、血泉喷涌。

  “顶住!给朕顶住!” 朕的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在震耳欲聋的战场噪音中显得如此微弱。每一次竭力的嘶吼,都牵扯着肺部,带来火辣辣的剧痛。然而,回应朕的,只有将士们越来越稀疏的呐喊和更加绝望的惨叫。

  防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

  一支涂着剧毒、闪着幽蓝寒光的狼牙箭,如同毒蛇的信子,毫无征兆地从侧面刁钻地射来!目标直指朕的咽喉!

  “陛下小心!”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朕身侧响起!一道魁梧如山的身影猛地撞开朕,同时将手中那面沉重的包铁巨盾奋力向上斜举!

  铛——!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巨响!那支毒箭狠狠钉在盾牌边缘,巨大的力道竟将精铁打造的盾沿都撞得凹进去一块!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是朱珍!朕身边仅存的几名“金甲卫”统领之一,也是从曹州盐帮时就跟着朕刀头舔血的老兄弟!此刻他须发戟张,目眦欲裂,半边脸被凝固的鲜血覆盖,狰狞如恶鬼。

  “陛下!大势已去!快走!末将断后!” 朱珍猛地将朕往后方一推,力道之大,让朕踉跄了几步。他则像一头发狂的怒狮,挥舞着那面巨大的盾牌和一把沉重的陌刀,咆哮着迎向又一波涌上御阶的沙陀兵!他那柄沉重的陌刀带着千钧之势横扫而出,瞬间将两名冲在最前的沙陀重甲步兵连人带甲斩成两段!腥热的血雨喷溅,染红了蟠龙柱上的金漆。

  “朱珍!” 朕的心如同被狠狠揪住。走?往哪里走?这太极殿,就是大齐的心脏,是朕最后的尊严所在!弃殿而逃,与丧家之犬何异?!

  然而,残酷的现实容不得半分犹豫。就在朱珍挡住正面之敌的瞬间,侧翼的宫墙“轰隆”一声巨响,竟被几匹披着重铠、口鼻蒙着铁罩的“撞墙马”硬生生撞塌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烟尘弥漫中,一队更为精悍的沙陀骑兵,如同地狱冲出的恶鬼,挥舞着雪亮的弯刀,狂啸着直扑御阶!为首一将,身材异常高大,骑在一匹神骏异常、通体漆黑如墨的巨马之上,身披玄色重甲,头盔上插着三根长长的、染成血色的乌鸦翎毛!他手中那柄奇形长刀——似刀非刀,似矛非矛,刃口带着诡异的弧度,闪烁着暗沉的血光!

  李克用!

  朕的瞳孔骤然收缩!虽然隔着烟尘,但那股扑面而来的、如同实质的凶煞之气,那标志性的“鸦翎”,还有那柄传说中的“血鸦斩”!绝不会错!他终于亲自杀到了!

  “黄巢逆贼!纳命来!”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竟盖过了战场喧嚣!李克用双腿猛夹马腹,那匹黑驹如同离弦之箭,踏着满地的尸体和瓦砾,直冲御阶!速度之快,竟在身后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他身后的“鸦儿军”精锐发出震天的狂啸,如同群鸦扑食,紧随其后!

  “护驾!” 仅存的几十名“金甲卫”发出绝望的呐喊,拼死组成人墙,试图阻挡这致命的洪流。

  然而,在李克用和他那柄“血鸦斩”面前,这些忠诚的卫士如同纸糊般脆弱!那柄长刀挥动间,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划出一道道诡异的弧光!精钢打造的铠甲、坚韧的盾牌、甚至粗壮的肢体,在刀光下纷纷断裂、破碎!残肢断臂混合着内脏的碎片四处飞溅!李克用所过之处,只留下一片喷溅的血雾和瞬间倒毙的尸体!他胯下的黑驹也异常神骏,竟能在这陡峭的御阶和遍地狼藉中如履平地,纵跃如飞!

  呼吸之间,那道黑色的死神之影,已冲破层层阻碍,杀到了朕的面前十步之内!浓烈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刺得朕皮肤生疼!

  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凶性,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朕的胸腔深处轰然爆发!什么帝王威仪,什么成败得失,在这一刻统统化为乌有!只剩下最原始、最狂暴的搏杀欲望!

  “李克用——!” 朕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狂吼,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双手紧握“冲天剑”,非但不退,反而迎着那席卷而来的死亡风暴,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积攒了半生的武艺、无数次生死搏杀的经验,凝聚在这倾尽全力的一斩之上!剑身撕裂空气,发出龙吟般的尖啸,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狠狠劈向李克用那狰狞的头盔!

  当——!!!

  一声穿云裂石、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两座铜山轰然对撞!

  “冲天剑”的剑锋,狠狠斩在李克用斜劈格挡的“血鸦斩”刀脊之上!一股沛然莫御、如同山洪暴发般的巨力,顺着剑身狂涌而来!朕的双臂瞬间麻木,虎口剧痛,温热的鲜血顺着剑柄汩汩流下!巨大的冲击力让朕再也无法站稳,蹬蹬蹬连退数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蟠龙金柱上,震得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头一甜,一股鲜血涌上,又被朕死死咬紧牙关,强行咽了回去!

  刺眼的火星如同炸开的烟花,在双刃交击处猛烈迸溅!几颗滚烫的火星子,甚至溅到了朕的脸上,眉毛和额角的发丝瞬间传来一股焦糊味!

  巨大的反震之力同样让李克用胯下的黑驹发出一声长嘶,人立而起!他魁梧的身躯在马上晃了一晃,那血红的鸦翎剧烈地摆动。他看向朕的眼神,也终于从绝对的蔑视,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显然,他没想到这个以贩私盐起家、被他们称为“草寇”的皇帝,竟还有如此悍勇的临死反扑之力!

  “好!有几分气力!配死在某家刀下!” 李克用狞笑一声,声音沙哑如同夜枭。他猛地一带缰绳,黑驹前蹄重重落下,溅起一片血泥。他手中的“血鸦斩”再次扬起,那暗沉的血色刀光在浓烟中显得格外妖异,显然是要发动更致命的一击!

  “陛下快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浑身浴血、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猛地从侧面扑出,死死抱住了李克用战马的一条前腿!是朱珍!他竟然还没死!他的陌刀早已折断,只剩下半截,身上插着至少七八支箭矢,深可见骨的伤口遍布全身,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最后疯狂的火焰!他张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狠狠一口咬在了黑驹的前腿上!那匹神骏的黑马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猛地扬蹄乱蹬!

  “找死!” 李克用大怒,刀光一闪!

  噗!

  一颗斗大的头颅冲天而起!朱珍那无头的尸体,依旧死死抱着马腿,过了几息,才缓缓松开,颓然栽倒在血泊之中。他的眼睛,依旧死死地圆睁着,望向太极殿的方向。

  “朱珍——!!” 朕的嘶吼带着无尽的悲怆与疯狂!这个从曹州盐场就跟着朕,无数次为朕挡刀、无数次在绝境中杀出血路的老兄弟,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为朕争取了这最后的、宝贵的喘息之机!

  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犹豫!朱珍用生命换来的这刹那空隙,是唯一的生路!朕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朕不再看那如同魔神般的李克用,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撞开身后一道沉重的、绘着日月山河的紫檀木屏风!

  屏风后,并非墙壁,而是一条幽深、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入口!这是朕登基后,秘密命心腹工匠,以整修宫室为名,耗费巨资挖掘的,直通城外!知晓此道者,不过寥寥数人!这是朕为最坏情况准备的最后退路!

  “拦住他!” 李克用愤怒的咆哮从身后传来,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和追兵的呐喊!

  朕毫不犹豫,纵身扑入那散发着泥土和霉味的黑暗之中!身后,沉重的屏风被撞得粉碎!追兵的身影和刀光,在入口处一闪而逝!朕跌跌撞撞地向前狂奔,肺部如同火烧,耳边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脚步声!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向着那未知的、渺茫的出口亡命奔逃……

  不知在黑暗中奔跑了多久,跌倒了多少次,当朕终于看到前方一点微弱的天光时,几乎已经虚脱。密道的出口,巧妙地伪装在长安城东郊灞水岸边一处废弃的砖窑深处。当朕踉跄着爬出洞口,扑倒在冰冷的河滩碎石上时,刺目的阳光让朕瞬间失明。冰冷的河水混合着血腥和泥土的气息涌入鼻腔。

  身后,长安城方向,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那象征着朕短暂帝王生涯的巍峨宫阙,在火光与浓烟中若隐若现,如同海市蜃楼,又像一场正在崩塌的幻梦。喊杀声、哭嚎声,隔着宽阔的灞水,依旧隐隐传来,如同为这座沦陷的帝都奏响的哀乐。

  朕挣扎着坐起,环顾四周。灞水呜咽,杨柳低垂。昔日折柳送别、冠盖云集的灞桥,如今空无一人,只余断壁残垣和散落的辎重杂物。身边,只有稀稀拉拉、不足百人的残兵败将,从各处侥幸逃出,在此汇聚。他们个个带伤,盔歪甲斜,脸上写满了惊魂未定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曾经席卷天下、威震中原的数十万“冲天军”,如今只剩下眼前这些狼狈不堪的身影。

  人群骚动了一下,一个同样满身血污、甲胄破损的身影推开众人,扑到朕的面前,声音嘶哑哽咽:“舅父!舅父!您……您还活着!” 是朕的外甥林言。他年轻的脸庞被烟灰和血迹覆盖,左臂用撕扯下来的衣襟胡乱包扎着,渗出暗红的血迹,眼神里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巨大的惊恐。

  “言儿……” 朕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想伸手拍拍他,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着他,看着周围这不足百人的残部,一股巨大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朕。长安,丢了。大齐,亡了。朕黄巢,从今日起,不再是皇帝,只是一个被天下通缉、被十万铁骑追杀的流寇!

  “陛下!” 一个低沉而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丞相裴渥,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竟也奇迹般地逃了出来。他的紫色官袍已破烂不堪,沾满泥泞,脸上带着擦伤,但眼神依旧保持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沉静。他分开众人,走到朕面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长安虽失,陛下尚在,人心未绝。当务之急,是速离险地!李克用的游骑,随时可能搜索至此!请陛下保重圣体,以图……再举。”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连他自己似乎都缺乏底气。

  图再举?朕心中一片苦涩。看看身边这不足百人的残兵,看看远处那浓烟滚滚、已然易帜的长安城,再看看这天下汹汹、视朕如仇寇的形势……再举?何其渺茫!

  然而,求生的本能,以及那深植于骨髓中的、绝不向命运低头的桀骜,支撑着朕。朕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像条野狗一样死在灞水边!

  “走!” 朕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挣扎着在裴渥和林言的搀扶下站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恐、疲惫、却依旧带着一丝依赖望着朕的脸孔,“向东!进秦岭!”

  秦岭,那连绵不绝、如同巨龙横卧的莽莽群山,曾是朕起兵初期躲避官军围剿的天然屏障。如今,它成了朕和这最后一点血脉,唯一的生路。

  逃亡之路,每一步都浸透着血泪与绝望。身后,李克用的沙陀精骑和重新整合的唐朝藩镇军,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他们像最狡猾、最凶残的猎犬,利用熟悉的地利和兵力优势,不断设伏、围堵、袭扰。每一次短暂的喘息,都意味着下一场更加惨烈的厮杀即将来临。

  进入秦岭的第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将我们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逼入一处狭窄的山谷。雨雾弥漫,道路泥泞湿滑,几乎寸步难行。就在人困马乏、队伍拖得老长之时,两侧的山崖上,猛地响起一阵刺耳的梆子声和密集的破空之音!

  “有埋伏!保护陛下!” 林言嘶声大喊,拔刀挡在朕身前。

  无数涂着桐油、燃烧着火焰的箭矢,如同暴雨般从两侧高耸的崖壁上倾泻而下!目标并非精准射杀,而是覆盖性的攒射!同时,巨大的滚木礌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隆隆砸落下来!

  “啊——!”

  “我的腿!”

  “散开!快散开!”

  惨叫声瞬间响彻山谷!箭雨无情地穿透薄弱的皮甲,钉入血肉之躯!燃烧的箭簇引燃了士兵湿透的衣物和谷底的枯草!巨大的滚石碾过,躲避不及的士兵瞬间化作一滩肉泥!整个山谷瞬间变成了火焰与死亡的地狱!队伍被彻底截断、分割!

  “冲出去!向前冲!” 裴渥的声音在混乱中显得异常冷静,他挥舞着一柄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短剑,指向谷口的方向。

  残余的几十名护卫,如同受伤的野兽,爆发出最后的凶性,护着朕和裴渥、林言,顶着箭雨和不断砸落的石块,亡命地向谷口冲击!每前进一步,都有人倒下。朕的“冲天剑”机械地挥舞着,格开几支流矢,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血水,不断从脸上淌下。

  终于,付出了近半伤亡的代价,我们这最后二三十人,如同血葫芦般冲出了那条死亡之谷。身后的山谷里,火焰还在燃烧,隐约传来受伤者绝望的哀嚎和追兵逼近的呐喊。

  “清点人数!快!” 裴渥喘着粗气,靠在一块巨石上。

  林言带着哭腔回报:“舅父……丞相……只剩下……二十三人了……马……全没了……” 他指着谷口外,那里躺着几匹被乱箭射死或滚石砸毙的战马尸体。

  朕的心沉到了谷底。二十三人!连日的亡命奔逃和这场伏击,几乎耗尽了最后的力量。更致命的是,失去了所有的马匹!这意味着,在追兵精骑面前,我们彻底失去了机动能力,成了待宰的羔羊!

  饥饿、疲惫、伤痛、绝望……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啃噬着每一个人的意志。我们不敢停留,只能互相搀扶着,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在崎岖湿滑的山道上艰难跋涉。雨水浸透了单薄的衣物,山风一吹,刺骨的寒冷让人牙齿打颤。腹中空空如也,连日的奔波和厮杀,早已耗尽了最后一点干粮。

  傍晚时分,雨势稍歇。我们找到一处背风的山坳,决定稍作休整。所有人都瘫倒在地,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伤口在雨水的浸泡下发白、肿胀,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饥饿感如同无数小刀在胃里搅动。

  林言挣扎着爬起来,在附近寻找。他扒开湿漉漉的草丛,翻找着石块,希望能找到一些野果或可食用的根茎。然而,除了泥泞和苔藓,一无所获。他颓然地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阴沉沉的天空。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山坳低洼处的一个小水坑上。那是雨水汇集而成,浑浊不堪,水面上甚至还漂浮着几粒黑色的、不知是马粪还是其他动物的粪便。

  饥饿和干渴,最终压倒了所有尊严和理智。林言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水坑。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猛地爬过去,不顾一切地俯下身,用双手掬起一捧浑浊的、漂浮着秽物的水,如同捧着琼浆玉液,贪婪地送到嘴边。

  “言儿!不可!” 裴渥虚弱地出声阻止。

  但林言仿佛没听见,他闭上眼睛,猛地将那捧散发着怪味的水灌入口中!咕咚,咕咚……他大口吞咽着,仿佛那是世间最甘甜的泉水。

  喝了几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被水中的杂质呛到,但他毫不在意,脸上甚至露出一丝病态的满足。他抹了抹嘴,又掬起一捧水,小心翼翼地捧到朕的面前,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舅父……您……您也喝点吧……有水……有水了……”

  浑浊的水在他满是泥污的手掌中晃动着,倒映着朕那张同样污秽不堪、写满疲惫与沧桑的脸。那水中马粪的颗粒清晰可见。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朕的鼻腔。朕想起当年初入长安,意气风发,在灞桥边的“醉仙楼”,与尚让、朱珍、孟楷等一干老兄弟痛饮那闻名天下的“灞陵春”。酒液清澈,香气四溢,觥筹交错,何等快意!那新酒的滋味,如同少年时的意气,清冽甘甜,直透胸臆。

  而如今……

  朕颤抖着伸出手,接过外甥手中那捧混着马粪的雨水。冰冷、浑浊、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土腥和腐败气味。朕闭上眼,仰起头,如同饮下最烈的酒,将这捧污浊的泥水,一饮而尽!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泥沙和腐殖质的苦涩、腥咸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直冲咽喉!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然而,在这极度的苦涩之后,干渴到冒烟的喉咙,却得到了一丝短暂的、冰凉的抚慰。

  这滋味,比当年最烈的烧刀子更呛喉,比最苦的黄连更涩口。但朕却从中,品出了一丝比那“灞陵春”更复杂、更刻骨铭心的味道——那是败亡的苦涩,是穷途末路的悲辛,是英雄末路的无奈,也是……一丝不甘就此沉沦的、极其微弱的挣扎。

  “好……好水……” 朕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将空无一物的手掌松开,浑浊的泥水顺着指缝滴落。“都喝!活下去!”

  裴渥看着朕,又看看那浑浊的水坑,苍老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最终,他也默默地爬过去,俯下身……其他人,也挣扎着围拢过去……

  我们在秦岭的莽莽群山中,如同受伤的野兽,与追兵、与饥饿、与伤痛、与险恶的自然,进行着绝望的周旋。每一天,都有人倒下,永远留在了冰冷的山石之间。队伍的人数,像融化的冰雪,不断减少。

  一日黄昏,我们在一处废弃多年的古栈道旁露宿。栈道早已朽坏,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木桩,斜插在云雾缭绕的深涧之上,像指向幽冥的枯骨。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山岩涂上一层诡异的金红。疲惫到极点的士兵们东倒西歪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连生火的力气都没有了。伤口在恶化,低低的**声此起彼伏。

  裴渥靠在一块巨石旁,脸色灰败,气息微弱。这位睿智的老人,在连日的奔波和忧患煎熬下,终于油尽灯枯。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

  朕挪到他身边,想扶住他,却被他轻轻推开。他艰难地喘息着,浑浊的眼睛望着栈道外那深不见底、云雾翻腾的幽谷,又缓缓转向朕,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沉静,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和……诀别。

  “陛下……”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老臣……老臣怕是……走不出……这秦岭了……”

  朕的心猛地一沉,紧紧抓住他那枯瘦冰冷的手:“丞相!坚持住!翻过前面那道梁,或许……”

  裴渥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极其苦涩、又带着解脱意味的笑容:“陛下……不必……宽慰老臣了……天命……如此……人力……难为……” 他喘息着,眼神变得有些涣散,似乎在回忆遥远的往事,“老臣……出身……寒微……苦读……圣贤书……本欲……报效……李唐……奈何……君王昏聩……天下……板荡……黎民……倒悬……遂……追随陛下……冲天……一怒……欲……澄清……玉宇……”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然……事与愿违……长安……非……王道乐土……享乐……贪腐……甚于……前朝……内腐……而外敌至……此……非……天意……实乃……人祸啊……” 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岩石上。

  “陛下……老臣……最后……一言……” 他猛地用力,回握住朕的手,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指甲几乎嵌进朕的皮肉里,眼神死死地盯着朕,带着一种临终的恳切,“若……若天不绝……陛下……得脱……此难……万……万不可……再……称帝……虚名……累……身……切记……切记……金银……比……刀剑……更利……更能……腐……人心……”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那最后一点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握紧朕的手,缓缓松开。那双饱经沧桑、看透世情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神采,却依旧圆睁着,望向秦岭那铅灰色的、沉沉的天空,仿佛还在无声地诘问着这无常的世道。

  “丞相——!” 林言发出一声悲呼。

  朕僵硬地跪坐在裴渥冰冷的尸体旁,一动不动。秦岭的风,呜咽着穿过腐朽的栈道木桩,如同为这位末世智者奏响的挽歌。他的话,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朕的心底。“金银比刀剑更利,更能腐人心”……这何尝不是对朕、对大齐败亡最精准、最残酷的注解?朕的雄心壮志,朕的冲天豪情,最终竟败给了这黄白之物,败给了人心深处那无法根除的贪婪与堕落!

  那一夜,我们在深涧旁,用冰冷的石块和枯枝,草草掩埋了裴渥。没有棺椁,没有祭品,只有呼啸的山风和远处野兽的嚎叫为他送行。队伍的人数,减至不足十五人。悲伤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浓雾,将每一个人紧紧包裹。

  失去了裴渥这位智囊,我们的逃亡之路更加艰难和盲目。如同无头苍蝇般在秦岭的迷宫山岭中乱撞,不断遭遇小股追兵的袭击,人数持续减少。深秋时节,我们终于如同丧家之犬,被驱赶着、追逼着,离开了秦岭,踏入了山东故地。然而,这片曾经点燃冲天烈焰的土地,如今却成了埋葬梦想的坟场。

  中和四年(公元884年),深秋。

  狼虎谷。

  这是一道位于泰山余脉深处、极其荒凉隐蔽的山谷。两侧山崖陡峭,怪石嶙峋,如同狼牙交错,狰狞可怖。谷底狭窄,遍布嶙峋的黑色巨石和枯黄的衰草。深秋的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在谷中呼啸盘旋,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声,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谷中稀稀拉拉生长着一些高大的胡杨树,金黄的叶片在萧瑟的秋风中颤抖、飘零,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叹息。

  朕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布满苔藓的黑色巨石,缓缓坐了下来。身上的甲胄早已残破不堪,只剩下几片零星的铁片挂在褴褛的衣衫上。“冲天剑”插在脚边的泥土里,剑身布满了暗红的锈迹和崩口,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身边,只剩下最后六名亲兵。他们个个面黄肌瘦,伤痕累累,蜷缩在巨石下避风,眼神空洞,如同失去了灵魂的躯壳。连日的亡命奔逃,耗尽了一切。饥饿、寒冷、伤痛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已经彻底摧毁了他们的意志。山谷外,唐军追兵调动的声音、号角声、马蹄声隐约可闻,如同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狼虎谷,名副其实,成了困死猛虎的绝地。

  朕抬起头,望向山谷上方那一线狭窄的天空。秋日的太阳,像一块失去了温度的、巨大的、冰冷的金饼,悬在灰蒙蒙的天幕上,投下惨淡而毫无暖意的光芒。它冷冷地注视着谷底这群穷途末路的败寇,如同注视着几只即将被碾死的蝼蚁。

  大势已去。

  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终于清晰地、沉重地砸在了朕的心上,再无一丝侥幸。挣扎过,咆哮过,奋斗过,也辉煌过,最终,依旧逃不过这末路的轮回。一股巨大的、无法排遣的悲凉,如同这深秋的山风,瞬间灌满了朕的胸膛,冰冷刺骨。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为了这轰轰烈烈一场,最终却落得如此收场的荒谬与不甘。为了那些倒在路上的兄弟,为了那被烈火吞噬的长安,为了裴渥临终的诘问,也为了这天下,似乎并未因朕的冲天一怒而有丝毫改变……

  “言儿。” 朕的声音异常平静,在这死寂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直沉默地坐在不远处、同样形容枯槁的林言猛地抬起头,看向朕,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恐惧、悲伤、绝望,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闪烁。

  “舅父……” 他声音嘶哑地应道。

  “过来。” 朕朝他招了招手。

  林言迟疑了一下,还是挣扎着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朕的面前,跪坐下来。

  朕看着他年轻却已写满风霜和惊惶的脸,心中百味杂陈。他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朕缓缓抬起手,那手上布满了老茧、伤疤和污垢,轻轻拂去他头发上沾着的几片枯草和尘土。这个动作,让林言的身体猛地一颤,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怕吗?” 朕看着他,平静地问。

  林言用力地摇了摇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不……不怕!跟着舅父……言儿……死也不怕!”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努力想表现出坚定。

  朕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淡、也极苦涩的笑意。死?谁又能不怕?但朕黄巢,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更不愿像条野狗一样,被那些曾经匍匐在脚下的敌人擒获,押解回长安,受那千刀万剐、游街示众之辱!那比死亡本身,更让朕无法忍受!

  “好孩子。” 朕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目光却越过他,投向山谷外隐约传来的追兵喧嚣。“舅父……累了。不想走了。”

  林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猛地抓住朕的胳膊,声音带着哭喊:“舅父!不!我们还能冲出去!一定能!言儿背您走!我们……”

  朕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打断了他徒劳的挣扎。目光落回他满是泪痕的脸上,朕的眼神变得异常深邃,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朕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道:“言儿,听着。待会儿……唐军围上来……你,拿着舅父的首级……去……投降。”

  轰!

  如同晴天霹雳!林言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朕,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投降?拿着……拿着亲舅父的首级……去投降?!

  不仅是他,旁边那几名麻木的亲兵,也震惊地抬起头,看向朕。

  朕的目光依旧死死锁住林言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这是……舅父……最后……给你……的……生路。”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活下去……替舅父……看着……这天下……看看那朱温……能……笑……到……几时……” 提到“朱温”二字时,朕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冷酷、又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林言浑身如同筛糠般抖了起来,巨大的震惊、恐惧、羞耻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慌乱,让他几乎崩溃。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朕的眼睛,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向自己左侧的袖口缩了缩。

  就是这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朕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瞬间捕捉到了!在他那沾满泥污、破烂不堪的袖口内侧,随着他手臂的抖动,赫然露出了一小截布片!那布片质地坚韧,颜色……是唐军号衣特有的靛青色!上面似乎还绣着半个模糊的字迹!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朕的血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唐军的追兵总能如影随形!难怪每一次看似隐秘的转移路线都会被精准预判!难怪……裴渥会那么快油尽灯枯!最后的谜底,以如此残酷而丑陋的方式,揭开了!

  朕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心中最后一丝对人性的、对亲情的眷恋,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冷和……荒诞。朕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目光从林言那颤抖的身影上移开,重新投向山谷上方那轮冰冷的秋阳。阳光惨白,没有一丝温度,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金饼。

  也好。这样……也好。至少,这最后的解脱,由朕自己来选择。

  朕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言语。只是用那只布满伤痕和老茧的手,缓缓地、坚定地,握住了插在脚边泥土中的“冲天剑”剑柄。冰冷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熟悉的铁锈和血腥气息。

  剑身,被朕缓缓拔出。泥土簌簌落下。锋刃虽然布满缺口和锈迹,但在惨淡的秋阳下,依旧反射出一抹凄冷的光芒。

  朕用拇指的指腹,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拂过那冰冷而粗糙的剑锋。感受着那金属特有的凉意,透过皮肤,直渗骨髓。这凉意,竟比当年含元殿那鎏金的龙椅扶手,还要冰冷彻骨。

  然后,朕将那冰冷的、带着朕体温的剑锋,轻轻地、试探性地,贴在了自己左侧的脖颈上。皮肤接触到金属的瞬间,一股激灵灵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那里的皮肤,在多年的征战风霜中早已粗糙,但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感受到了剑刃的锋利和……死亡的邀请。

  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和解脱感。如同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终点。

  山谷外,唐军嘈杂的呼喊声、兵刃甲胄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填满了整个狼虎谷!

  “逆贼黄巢就在谷中!”

  “围起来!别让他跑了!”

  “活捉黄巢!赏万金!封万户侯!”

  无数的声音在叫嚣,充满了贪婪、兴奋和残忍的杀意。

  最后的时刻,到了。

  朕握紧了剑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的世界:冰冷的黑色山岩,飘零的金黄胡杨叶,瑟瑟发抖的亲兵,以及……那个跪伏在地、将头深深埋入泥土中、肩膀依旧在剧烈颤抖的外甥林言。

  朕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或许是一个笑,一个饱含着无尽悲凉、嘲讽、以及对这荒谬人世最后诀别的笑。

  下一刻!

  朕的双臂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肌肉贲张!那柄曾饮尽仇雠血、也曾劈开过煌煌帝阙的“冲天剑”,带着一道凄厉决绝的弧光,毫不犹豫地、无比精准地、狠狠地抹过自己的脖颈!

  噗——!

  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热度的鲜血,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熔岩,猛地从断裂的颈动脉中狂喷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凄艳绝伦、又悲壮无比的血色长虹!

  视野,瞬间被一片无边无际、温暖而粘稠的猩红所淹没。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无边血色的包裹中,迅速飘散、下沉……

  在彻底堕入永恒的黑暗之前,朕仿佛又听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屡试不第、满腔愤懑的盐贩子,在曹州城外的盐碱滩上,对着苍茫大地和滚滚黄河,发出的那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那声音,穿透了时空的壁垒,在狼虎谷呼啸的寒风中,久久回荡……
为更好的阅读体验,本站章节内容基于百度转码进行转码展示,如有问题请您到源站阅读, 转码声明
圣墟小说网邀请您进入最专业的小说搜索网站阅读我的名字叫黄巢,我的名字叫黄巢最新章节,我的名字叫黄巢 圣墟小说网
可以使用回车、←→快捷键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