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三天三夜。

  宛城那边还没信儿,老天爷倒先把整个卧龙岗给泡发了。

  泥路稀烂,一脚踩下去,黄泥能糊到人小腿肚子上,拔出来都费劲。

  一个青衫少年,怀里死死抱着一卷用油布裹了三层的竹简,在雨里跑得像只没头苍蝇。

  他瞧着也就十六七岁,眉眼清秀,身子骨单薄,可那双眼睛里,却有股子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审视和傲气。

  雨实在太大了。

  他一头扎进路边一间临时搭的棚子,像是学堂。

  刚一进门,一股子汗臭、泥腥和人味儿混成的热气,兜头盖脸地扑过来。

  他眉心一蹙,下意识地往后缩了半步。

  屋里,黑压压全是人。

  可这些人,没一个是他想象中的学子。

  有衣衫褴褛的流民,有满脸横肉的匠人,甚至还有几个身上带伤、煞气未消的卫部士卒。

  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像一群等着喂食的雏鸟,死死盯着讲台。

  台上站着的,正是那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江神仙”。

  少年眼里的那点不屑,几乎要化成实质。

  装神弄鬼。

  他寻了个墙角,小心翼翼地掸了掸衣角上的泥点,打算等雨小点就走。

  “……所以,为什么我们一捧盐,能换来刘荆州三年免税,能换来这卧龙岗的自治之权?”

  江源的声音不高,却盖过了外面的雨声,清清楚楚。

  “因为别的地方没有!”

  一个黑脸铁匠扯着嗓子吼。

  “因为咱们的盐,比官盐好一百倍!”

  一个抱娃的妇人跟着喊。

  江源笑了,伸出两根手指。

  “对了一半。”

  “更要紧的,是他们需要,非常需要!这叫‘需求’!”

  “而我们,是唯一能造出这么多好盐的人!这叫‘垄断’!”

  “当‘需求’足够大,而我们又是‘垄-断’的时候,我们手里的这捧盐,就不是盐了。”

  江源拈起一撮雪白的盐粒,举到众人眼前。

  “它,就是规矩!”

  “我们,能用它,来定下价格!换来我们想要的一切!”

  几句大白话,像一把钥匙,捅开了一扇这些泥腿子一辈子都没想过的大门!

  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眼睛里都在放光!

  角落里的青衫少年,眉头却越拧越紧。

  通篇不谈仁义,句句不离交易!

  简直……简直是奇技淫巧,以利诱人!

  与那些重利轻义的市井商贾,有何区别?这分明是公然违背“罕言利,以义为先”的圣人之道!

  雨,更大了,砸在棚顶上噼啪作响。

  走不了。

  可他心里的那股火,也压不住了。

  这个姓江的,在用歪理邪说,蛊惑人心!

  他必须站出来!

  “先生!”

  一个清越又带着股子寒意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刺了进来,瞬间劈开了满堂的热火朝天!

  死寂。

  所有人的脑袋,唰地一下,全扭向了墙角那个浑身湿透的少年。

  少年迎着所有目光,昂首挺胸,没有半分怯意。

  他对着台上的江源,遥遥一拜,声音不大,字字清晰!

  “敢问先生!《大学》有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

  “先生在此高谈阔论,以‘利’为根,以‘需’为本,驱使众人,与圣人教诲背道而驰!”

  “长此以往,民争利而忘本,与禽兽何异?!”

  话音刚落,在场的流民工匠们听得云里雾里,但都看明白了。

  这个半路杀出来的读书人,是来砸场子的!

  郭嘉站在台侧,脸色一沉,刚要开口。

  江源却抬手止住了他。

  他看着台下那个倔强的少年,脸上非但没怒,反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

  “这位小友,书读得不少。”

  他先夸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像把刀子,精准地剖开了对方的皮肉!

  “你如此纠结于此,是不是因为……”

  江源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少年的心口上。

  “……因为你信奉‘义’为根本,却又想不通,为何这世道,偏偏是‘利’在驱动人心?”

  “你想不通,为何国与国之间,是利益交换;人与人之间,是利益纠葛!”

  “你甚至想不通,为何就连你我脚下这座学宫,也必须靠‘利’,才能让这几千人,活下去!”

  轰!

  少年如遭雷劈!

  他踉跄着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泥墙上,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头一次射出惊骇与仓皇!

  他……他怎么会知道?!

  这正是他内心最深的矛盾!是他和恩师水镜先生,和徐元直、石广元他们,争辩了无数个日夜,也解不开的死结!

  坚信王道仁义,却眼睁睁看着世道被利益撕扯得稀烂!

  这种认知上的巨大撕裂,几乎要把他逼疯!

  而眼前这个男人,这个他眼中的“乡野鄙夫”,只用几句话,就把他藏得最深的伤疤,血淋淋地揭开,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江源没给他喘息的机会,他走下讲台,一步步逼近。

  满堂的人,都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道。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江源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道,直贯少年耳膜。

  “因为你把顺序,弄反了!”

  “‘利’,是活下去的根本!是填肚子的粮食,是遮头的屋檐!”

  “而‘义’,是活下去之后,才有资格去谈的体面、道德和规矩!”

  江源的视线扫过在场所有流民,声音陡然拔高!

  “《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你告诉我,让一个快饿死的人,扔掉手里的饼子,去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义’字,这,难道不是天下最大的伪善,最大的不义吗?!”

  江源已经站定在少年面前,两人相距不足三尺。

  他看着这个被彻底震住的少年天才,缓缓说出了那句足以颠覆这个时代所有认知的话。

  “所以,我稷下学宫的道,很简单。”

  “先以‘利’,让所有人活下去,活出个人样!”

  “再以‘义’,教他们明事理,知荣辱,建一个全新的规矩!”

  “利为根基,义为华盖!”

  “这,才是真正的经世济民!”

  “这,才是让这崩坏的天下,重归大同的唯一正途!”

  一番话,像一道又一道天雷,在少年脑中疯狂炸响!

  他十几年寒窗苦读建立起来的整个世界,在这一刻,被江源用最滚烫、最无可辩驳的现实,砸得支离破碎!

  经义之外……

  圣人之道之外……

  原来,还有一个更底层、更冰冷、也更真实的道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江源,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脑子里,空空如也。

  哗啦啦——

  不知何时,雨停了。

  一束光,破开云层,斜斜地刺了进来,正好打在两人之间,浮尘狂舞。

  少年失魂落魄地站直了身子。

  他看着江源,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撼,有迷茫,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醒后的敬畏。

  良久。

  他对着江源,郑重地,深深地,长揖及地。

  一言不发。

  再起身时,他转身,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学堂。

  那背影,没了来时的孤高,只剩下一具被抽空了魂的骨架。

  郭嘉快步走到江源身边,看着那远去的背影,低声问:“老师,此子……”

  江源的视线,一直追着那道青衫,直到他消失在山路拐角。

  他收回视线,唇边逸出一丝无人能懂的笑。

  他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一丝期许。

  “此子,有经天纬地之才。”

  “卧龙岗这座浅滩,怕是留不住他这条真龙。”

  江源的声音顿了顿,看向那片雨后初晴的天空,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风起云涌。

  “但今日之言,已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

  “待到他日破土而出……”

  “这天下,才算真正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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