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余烬未冷,焦味刺鼻。

  阿嬷搂着惊魂未定的姜松、姜禾,蜷在临时搭的草棚下,眼神空洞。

  田玥所赠救命粮,烧毁大半。

  墨家抢出的粟米,染满烟尘。

  生存,再次勒紧咽喉!

  “阳儿…这日子…可怎么过…”阿嬷啜泣,声音嘶哑。

  姜郕阳沉默。

  他蹲在废墟旁,手指捻起一撮焦土。

  冰冷,刺骨。

  孟嚣!这仇,刻骨铭心!

  但愤怒,救不了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杀意。

  目光投向怀中两个锦囊。

  田玥的,已空瘪。

  墨家的,尚存余温。

  他取出秦漪所赠之物。

  素锦褪去,露出半卷残破竹简。

  墨迹尚新,古朴苍劲。

  《考工记》!

  虽非全本,却清晰记载着:

  “攻金之工,筑氏执下齐…凫氏为钟…锻氏为镈器!”

  目光定格!

  “水潦所止,泥淖之所,设辕以引,其利转输…”

  “橐龠(tuó yuè)鼓风,其焰炽烈,百炼精钢…”

  文字如闪电,劈开黑暗!

  “橐龠…鼓风…引水…”姜郕阳喃喃,眼中幽火重燃!

  他猛地起身,奔向盐滩!

  ---

  盐滩上,气氛凝重。

  陈大带着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盐工,惴惴不安地站着。

  他们听说姜家遭难,又感念前日赠盐救命之恩,自发前来帮忙。

  “公子…我们能做点什么?”陈大搓着手,局促不安。

  “能!”姜郕阳斩钉截铁,目光扫过众人,“重建盐场!需要人手!管饭!”

  “管…管饭?!”盐工们眼睛瞬间亮了!如同饿狼见血!

  这年月,一口饭就是命!

  “陈大哥,你带人,按我画的线,深挖引卤沟渠!”

  “你,带人去割碱蓬草!越多越好!”

  “你,去海边捡光滑鹅卵石,拳头大小!”

  “你,去伐坚韧硬木,要手臂粗细!”

  指令清晰,分配明确。

  姜郕阳将《考工记》残篇中关于水利和鼓风的部分,结合盐场实际,迅速转化为施工图!

  “引水坡道,需缓而长…”

  “橐龠鼓风灶,设于此…”

  他捡起炭条,在礁石上快速勾画。

  结构精巧,前所未见!

  盐工们虽不懂其中精妙,但管饭二字就是最大动力!

  荒滩上,热火朝天!

  挖沟的、割草的、拾石的、伐木的…

  姜郕阳如同战场指挥官,穿梭其间,亲自示范、调整。

  “此处沟底需再平半寸!”

  “木榫卯口,斜切三寸入!”

  “鹅卵石,铺三层!缝隙填细沙!”

  技术细节,一丝不苟。

  秦漪不知何时又至。

  她站在远处礁石,默默观察。

  看着姜郕阳指挥若定,看着那前所未见的沟渠、灶台雏形。

  “引水坡?鼓风灶?”她清冷的眼中,讶色渐浓,“《考工记》竟能如此活用?”

  “师姐眼光…果然毒辣。”她身后青年低语。

  ---

  三日后。

  简陋却功能初具的工坊,矗立盐滩!

  半埋地下的巨大陶瓮,瓮口斜接粗竹筒。

  瓮侧设木架,悬巨大皮囊——此即“橐龠”!

  皮囊以绳索牵引,连接岸边新立的水轮!

  水轮简陋,以硬木为骨,叶片由破船板改制。

  引卤沟渠的活水,冲击叶片!

  吱呀…吱呀…

  水轮缓缓转动,绳索拉动皮囊!

  呼——嗒!呼——嗒!

  皮囊如巨肺鼓动,强劲气流通过竹筒,灌入灶膛!

  灶内,晒干的碱蓬草混着少量木柴,轰然腾起炽白烈焰!远超普通柴灶!

  “神了!火!好大的火!”盐工们惊呼!

  火光映亮一张张因饥饿而凹陷、此刻却充满希望的脸!

  “快!架鬲(lì)!熬碱灰!”姜郕阳下令。

  巨大破陶鬲架于火上。

  碱蓬草灰倒入,炽焰舔舐。

  浓烈碱味弥漫,灰烬在高温下加速转化!

  “省柴!火猛!出灰快!”陈大激动得手舞足蹈。

  淋卤、过滤、结晶效率,随之倍增!

  新出的盐晶,在炽焰映照下,愈发洁白晶莹!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姜郕阳看着运转的水轮鼓风灶,胸中块垒稍舒。

  《考工记》的知识,第一次在这战国焕发出生产力!

  “公子…这…这真是神仙手段啊!”老盐工们敬畏地看着他。

  姜郕阳摇头,指向水轮:“非神非仙,乃‘工械’之力!人力有穷,而水力无尽!”

  “工械…”秦漪走近,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简陋却精妙的水轮鼓风系统,“化腐朽为神奇。公子大才!”

  她拱手,语气郑重:“师姐欲邀公子,共论‘工械利民’之道。不知…”

  话音未落——

  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

  尘土飞扬中,数名身着皂隶服色的差役策马而来,气势汹汹!

  为首者,是个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人。

  “何人在此私设工坊?聚众喧哗?扰乱盐政?!”阴冷声音响起。

  差役!郡守府的人!

  盐工们瞬间噤若寒蝉,面露恐惧。

  陈大更是脸色惨白。

  姜郕阳心中一凛。

  孟家的报复,来了!

  而且,更阴毒!借官府之名!

  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差官容禀。鄙人姜郕阳,在此清理祖传盐滩,试制新盐,何来私设工坊、扰乱盐政之说?”

  “祖传盐滩?”阴鸷差官冷笑,“可有地契?盐引何在?!”

  “地契自然有。盐引…”姜郕阳心念电转,“新盐初成,尚未及申领。”

  “无引制盐,即是私盐!”差官厉喝,“按律,当没收盐产,枷号示众!”

  他手一挥:“来人!封了这滩!带走主事者!”

  差役如狼似虎,便要扑上!

  盐工们瑟瑟发抖。

  秦漪眼神一冷,手按向腰间。

  “且慢!”

  姜郕阳一声断喝,声震滩涂!

  他直视差官,眼神锐利如刀:“差官好大的威风!敢问尊姓大名?奉哪位大人钧令?”

  “哼!本官乃郡守府盐曹掾,史通!”史通傲然,“奉郡守大人之命,稽查私盐!”

  郡守?孟家的靠山!

  “原来是史曹掾。”姜郕阳嘴角勾起一丝冷峭,“大人要拿我,可有郡守签押缉票?可有明告罪状文书?”

  “这…”史通语塞。此行本就是孟家私下请托,哪有正式文书?

  “既无文书,便是擅权!”姜郕阳踏前一步,气势陡升!

  “我郕氏盐滩,地契在手,世代营盐!清理祖产,试制新法,何罪之有?”

  “大人张口便扣‘私盐’重罪,要枷号拿人!”

  “莫非这东莱盐政,已非齐律所辖?而是史曹掾一言可决?!”

  逻辑严密!直指要害!

  “你…你血口喷人!”史通气得脸色发青,却无法反驳。

  周围盐工和渔民,看向史通的目光已带上了怀疑和愤怒。

  “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史通恼羞成怒,正欲强行拿人。

  一名差役突然快步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史通脸色瞬间变幻,惊疑不定地看向姜郕阳。

  又瞥了一眼旁边气质不凡、冷眼旁观的秦漪。

  他强压怒火,挤出一丝僵硬笑容:

  “咳…姜公子误会了。本官也是…例行巡查。”

  他话锋一转,从怀中掏出一份烫金请柬:

  “郡守大人听闻公子改良盐法,制出‘玉粒盐’,甚为欣喜。特于明晚府中设宴,邀公子一叙,共商…盐利惠民之事。望公子,务必赏光!”

  请柬递来,如同毒蛇吐信。

  鸿门宴!

  不去?便是抗命,正好拿人!

  去?龙潭虎穴,生死难料!

  史通皮笑肉不笑:“郡守大人爱才,公子莫要…自误啊!”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差役们虎视眈眈。

  所有目光,聚焦姜郕阳。

  姜郕阳看着那烫金请柬,眼中寒芒一闪。

  他忽然朗声一笑,伸手接过:

  “郡守大人盛情,郕阳岂敢推辞?”

  “明晚,必当赴宴!”

  他声音清朗,在涛声中回荡。

  “正好,也请大人品鉴一番,我郕氏新出的‘玉粒盐’,是否当得起一个‘利’字!”

  史通一愣,随即冷笑:“好!公子爽快!告辞!”

  差役们策马,卷尘而去。

  盐滩上,死寂一片。

  “公子!不能去啊!”陈大急得跺脚,“那是龙潭虎穴!孟家肯定设好了圈套!”

  “阳儿…”阿嬷满脸惊恐。

  姜郕阳握着请柬,指尖冰凉。

  他望向秦漪。

  秦漪眉头微蹙,低声道:“郡守陈珩,贪婪成性,与孟家沆瀣一气。此宴凶险。”

  “凶险,亦为机遇。”姜郕阳眼神冰冷,“他想看我的盐,我更想…借他的刀!”

  “秦姑娘,”他看向秦漪,“烦请转告墨翟女先生,明日宴上,或需‘非攻院’壮我声势。”

  秦漪深深看他一眼,点头:“公子保重。墨者,守诺。”

  她与青年迅速离去。

  姜郕阳转身,望向波涛汹涌的大海。

  “郡守之宴…”

  “孟嚣…”

  他摊开手掌,一把洁白如玉的盐粒,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这第一捧盐,就由你的血,来祭旗!”

  海风呼啸,卷起他的破旧衣袍,猎猎如战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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