镂月裁云,华灯初上。

  神龙殿正在冷寂之中,天家父子遥遥相望,流瓦折入的光,仍然无法让刘彻看清刘据。

  “你很像孝文皇祖,骨子里像。”刘彻由衷道。

  刘氏君主,有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那便是祖不见孙。

  高皇帝没有见过少帝恭,孝文帝没有见过他,而孝景帝没有见过刘据。

  刘彻没有见过孝文帝,对皇祖的印象,更多来自父祖辈传说,以及文书典籍。

  没有继位前,或者说没有遭遇窦太皇太后铁拳前,刘彻有信心会成为超越孝文皇帝、孝景皇帝,将大汉江山社稷推向更高未来的大汉君主。

  因为,孝文皇帝、孝景皇帝留下的遗泽太丰厚了,万万金国财、半废的宗室集团、瘸腿的元功集团,似乎大汉就在等着他的到来,扫清六合,席卷八荒,玉宇澄清,太平盛世。

  所以他在即位之后,立刻就开刀阔斧准备变革,准备创造辉煌,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打击,他,竟然连一个外戚集团都奈何不了。

  窦太皇太后轻而易举就粉碎了他的新政,一个瞎眼老太太将所有的朝廷大权揽在手中,那时的他,无助地像个几百个月大的孩子。

  所有的人,清清楚楚告诉了他,他的权力、权位,不是来自于他的能力,而来自于“赐予”。

  只因他是孝景帝之子,只因他与窦太主之女陈氏阿娇婚配,只因窦太皇太后听进了窦太主的话,他的天子之位,才得以保住。

  于天子而言,这是莫大的屈辱,所以,刘彻一度振奋,意欲卧薪尝胆,仿效越王勾践故事,磨练能力,积攒势力,从窦太皇太后手中夺回应有的尊严。

  然后,他就发现,柴草做成的席子太硬了,也太扎人了,苦胆,又太苦了。

  想做个明君,貌似有点难过头了。

  那一夜,刘彻思索良久,他想到了孝文皇帝与吕后、与宗室、与列侯无数次惊心动魄的博弈,想到了孝文皇帝事必躬亲、体恤民心的辛苦。

  他又想到了孝景皇帝与窦太皇太后关于“皇太弟”的斡旋,其中的无奈和不甘,想到了吴楚七国之乱,被周亚夫打死的成千上万的叛军将士。

  难道,孝文皇帝、孝景皇帝牺牲一切,作为他们的孙、儿,还要劳苦到这种地步吗?

  刘彻很不甘心,因此他做出了个决定,哪怕这个决定会让他跌得粉碎。

  他决心,等!

  等到窦太皇太后下世,等到窦氏外戚、田氏外戚水火不容,再把失去的一切重新夺回来。

  活的长久,才是王道!

  刘彻清晰地认清了现实,他不如孝文皇帝,甚至不如孝景皇帝,但他,要活的比孝文皇帝、孝景皇帝更加长久。

  而如孝文皇帝、孝景皇帝那般勤政,整日伏案,是不可能长久的。

  相反,纵情声色、游山围猎,使得心、身俱健,更像是长久之道。

  至于丹药,真以为大汉没有“试丹人”,经过人、兽检验无虞,他才会服用。

  如此行径,使得刘彻精神旺盛,只是,不在国政国务之上,仰仗着父祖遗泽,依靠着帝王之术,只在宏观上加以调控,他,很好地驾驭住了天下臣民,至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民生疾苦?盗贼丛生?

  大汉一百多个郡县诸侯王国,哪怕绝大多数中庸之臣,总有少数愚直之臣会将地方详情报上来,更别说,他还在自己的身边,故意设了个敢于犯颜直谏之臣汲黯,以此来彰显圣君之德,刘彻不可能不知道。

  但是,他以为大汉民情是合格的,不过是些许刁民恶贼作乱罢了。

  苦一苦百姓,开疆拓土君名我来担。

  直到那次南巡,刘彻真正意识到了民间乱象到了何种地步,可他却顾不得想那么多了,毕竟,要是连皇位都保不住,民安、民乱又有什么关系呢?

  或许到了现在,已经可以抛却所有私心杂念,甚而以“旁观者”的身份来观大汉现状,他惊觉其中变化。

  全方位向好的方向转变。

  苦了豪富,乐了黎庶。

  他当初怎么没想到呢?

  不是没有想到,而是黎庶生死距离他太远了,更关键的是,黔首庶人来不了他的御殿,也讨好不了他。

  不是这苦,就是那难,不像豪富们,穷尽手段,只为博他一笑。

  豪富是手足,黎庶是衣服。

  他可以不穿衣服,但绝不能断了手足。

  太子呢?

  “实事求是”、“以民为本”、“藏富于民”,不仅把黎庶放在心上,更是让天下臣民看到了解决时艰的决心。

  即便时艰之中,包括他的皇帝父亲。

  这点,与孝文帝入主未央宫仅三个月,四个代王后依次病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强说区别,孝文帝为了不使功臣后裔忧患,而太子,是为了不使黎庶万民苦难。

  孝文帝牺牲了四个儿子,太子牺牲了四大豪富势力,元功家族、官宦豪族、巨商大贾、游侠盗贼,孝文皇帝与太子手段高低,无法评价,所处的境遇大有不同。

  “是么?”

  刘据微微一笑,“如果父皇这句话出自元狩元年夏五月,我想,大汉无以至今日。”

  “会更好,还是更坏?”

  “父皇的执政……恐怕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大汉还能在我手中亡国喽?”

  “难说!”刘据坦率诚恳。

  悔了两句曾经,就真以为事物会改变?

  那种以天心为己心,不仁之至,视万物为刍狗的治国方式,一日不改,便是万民之灾。

  不是孝文皇帝、孝景皇帝所留得家底够厚,父皇再执政二三十年,要是没有个挽天倾的人物,大汉真的要亡国了。

  “二十多年执政,朕,竟被视为亡国之君……”突然之间,刘彻双眼潮湿了。

  刘据没有离开。

  哭?

  哭也算时间的。

  果不其然,刘彻感伤的情绪渐渐消失,彘者,戏也。

  刘据不在乎多等一会。

  “太子,你还想要什么?”

  刘彻有几分气急败坏,指着未央宫的方向,“你现在不是已经坐在那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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