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的火焰焚烧着壁炉中的干柴“噼啪”作响,温暖蔓延上湿冷的臂膀,蒸发着汗毛上的露珠。

  耳边的噪音是吵嚷与笑骂:

  “带着你那破锣嗓子赶紧滚,别他妈打扰老子的酒兴!”

  “要不是外面下着大雨,我刚才就端着酒壶回家睡觉了!”

  “我奶奶都懒得听这些老掉牙的故事!”

  粗俗、混乱。

  却能彰显冷寂黑夜里唯一的活人气儿。

  “砰、砰!”

  碎石感觉有人在砸自己的桌子,那声音有些尖细,也有些低沉:

  “不是说矮人都很能喝酒吗?这才哪到哪,怎么趴下的这么快?我还以为喝酒是你们矮人唯一的长处呢——”

  声音的来源似乎踢踏起碎石的背阔肌,迫使他把自己的脑袋从当作枕头的胳膊里抬起来,

  “星梅酒的度数还没矮人烈酒大呢,在北地那会儿怎么不见你晕这么快?”

  意识逐渐回笼,碎石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

  回过头去,看向那个扎着小辫的黑发男人,总算反应过来,自己睡在了金色橡树里:

  “真他妈奇怪,今天没感觉……”

  他嘟囔着。

  “喝酒还要感觉?仰头、喝,然后再畅快地呐喊一声‘舒坦’。除此之外,你还想要什么感觉?星梅镇可没有风俗店——你上哪去找个长毛的女人消费?”

  “黑蛇,老子可从来没去风俗店里消费过!”

  碎石不满地嘟囔道。

  他没敢太大声,以免让周围的酒鬼们意识到这个事实。

  但黑蛇却忍不住撩起散乱的刘海,背到脑后大笑道:

  “对、没错,我当然知道。一个把酒看作伴侣的两百岁老初哥,不需要你的提醒我也能记得!”

  “你他妈小点声!”

  “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在这个风俗店横行的世界里寻求纯粹的爱情,我应该敬你一杯!”

  黑蛇的语气听不出来是揶揄还是认真,但终究是向他举起了酒杯。

  眼看碎石只是睁着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却始终没有碰杯的意思,他这才算回过神来:

  “妈的,你今天怎么回事?总不能被我调侃一句就生气了吧,我又没说你的身高!”

  “你现在说了——算了,没事。”

  碎石摇晃着昏沉的大脑,还是将酒杯对碰,一边品味着在舌尖跃动的果酒,一边砸吧着嘴。

  他试图让自己显得更正常些。

  但是在外人看来,矮人不在意身高这件事本身就很离奇——

  黑蛇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弯刀:

  “说吧,你是变形怪、还是幻身灵,为什么要冒充碎石?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够了、别在我耳边聒噪了好么?我他妈现在需要安静!”

  黑蛇将杯中的梅酒一饮而尽,

  “我需要思考。”

  “你是战士,战士就要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别做这种不适合你的事情——思考?你能思考些什么?”

  “我做了一个梦。”

  碎石敲了敲桌子,没一会儿,一杯星梅酒又搁置在了他的面前,

  “我死在了梦里。那种感觉很真实、很——难以言喻。但在那一瞬间,我产生了‘原来死亡是这个样子’的虚无感。”

  “什么意思?”黑蛇不禁皱起了眉头。

  虚无?

  这他妈居然是一个酒鬼能说出来的词汇。

  “在铁炉堡有这么一句传说——当矮人战死之后,他们的灵魂将永远安详在铁与酒的盛宴里。

  你会渡过铜炉下的熔浆,流淌着铁水的冥河,将洗涤你凡尘的污垢。

  于是你步入盛宴,最先闻到了世上最浓郁的火龙烈酒,火苔辣山鸭和香煎辣马铃薯的香气紧跟着沁入你的鼻息。

  然后你看到了无数的先祖与英灵。他们坐在盛宴的最前列,把酒言欢,在舞蹈与酒香中倾吐过往的人生,那能酿制彼此的灵魂,享以不灭的永生。”

  “哈,每个种族、甚至职业的传说都不一样。就像牧师的版本是死后他们会升上天堂,永远陪伴在神明的左右。

  但我从来不信这个——这些传说总是将死亡描述的多么美好,仿佛现实的生活如此恶劣,像一潭浑浊的死水一样。”

  黑蛇又指了指自己,摇了摇头,

  “可事实真的有那么不堪么?不是这样的。只是很多人的眼光放的太远,这让他们过于在意终点,而忽略了过程。

  这让他们的眼睛,丧失了观察美好的能力,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杳无音信的神明身上。

  所以,别太在意这个,只是没见到那些英雄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更何况你又不是真的死了。”

  “可我真的见到他们了。”

  “哈?”

  黑蛇眨了眨眼,

  “要么说你在做梦……”

  碎石没有在意他的调侃,只是紧皱着眉头,沉吟着说:

  “那群老不死的英灵坐在宴席的最高处,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热情地打招呼。

  ‘欢迎你,我的孩子。你饱经沧桑,辉煌战死,此时此刻一定有很多想要话吧——将你珍重的人生倾吐出来,然后与我们一起享受永恒的盛宴’。

  我他妈高兴坏了,那个火苔辣山鸭真要馋死我了,所以兴致冲冲地打算大谈特谈。

  可是话到嘴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碎石愤愤不平地痛饮梅酒,

  “老子的人生到底有什么值得珍重的?”

  “咱们可是一起冒险了十年,这对你来说还不够珍重?”

  “得了吧,黑蛇。在认识你们之前,老子呆过最久的队伍有二十七年,直到他们跑去结婚生子,解散了冒险小队,才换了一支队伍!”

  “二十七年也足够珍重吧?”

  “但那只是我几十支冒险小队履历中的一支!接取委托、完成委托、把赚来的钱买酒、花光,无非是重复这个步骤而已。有什么值得珍重的?”

  短命有短命的苦恼。

  长命有长命的苦恼。

  黑蛇不是很想跟这个,从年龄看能当自己爷爷的矮人共情。

  但他的确看出了碎石的迷茫:

  “既然对你来说冒险并不重要,那你干嘛坚持这么久的时间?不如等我死了以后,回到你的家乡去,找点别的事情做?”

  “回去?不、不,我才不回去。”

  “你被铁炉堡通缉了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回去以后,该怎么面对那些同胞。”

  碎石刚刚一饮而尽,却发现自己的酒杯又被填满了,

  “为了复仇,我他妈二十岁就离开了铁炉堡。好不容易了结了心愿,回头一看,都他妈在外面兜兜转转了一百多年——

  当年那些巨人都他妈把村子踩成废墟了,谁还认识我、我又认识谁?家都没了哪还有回去的意义?

  现在甚至还要舔着脸,跟那些共治的巨人们笑脸相待,你不如杀了我算了。”

  “没有人认识你,那不是刚刚好?”

  “好在哪?”

  “好在可以重新开始。”

  黑蛇收敛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拍了拍矮人的脑袋,

  “你们长生种就是这样,活得太久,反而不懂得人生的乐趣——夏尔缇也是一个德性。

  像我一样短命的都知道,没有谁能忍受一成不变的人生。

  所以才要不断的体验、不断的经历,不顾一切地抓住机会,让自己不会白白活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你不如回家去吧,在我死去之后。

  换一种生活的方式,然后继续试着享受人生。

  总比像现在一样,用酒精麻痹自己的神智、掩盖自己的迷茫。”

  碎石忍不住将目光瞥向吧台的方向,一抹火红的倩影正在四下忙碌:

  “像你一样?”

  黑蛇将两条腿从桌子上落下,凑近碎石:

  “怎么,羡慕了?”

  “羡慕什么?羡慕一个抛妻弃女,死到临头了才回心转意,灰溜溜回来却只能闭嘴,默默观望自己的女儿、幻想岁月静好的人渣是吗?”

  “你说得对。”

  黑蛇没有反驳他,只是说,

  “我是人渣、是混蛋,活该遭到惩罚。但你不是,对么?

  也许你的家被巨人践踏、消失在了百年以前。

  但随着仇恨的逝去,你其实也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一切不是么?

  既然已经放下了过去,那当然要迎接崭新的未来——

  踏上归程的旅途,再追求一个心仪的姑娘,组建一个新的家庭,翻开下一页篇章。

  最后,再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幸福。”

  “一定要找一个姑娘吗?”

  “你如果想找一个男人,我没意见。”

  “去你妈的,老子当然喜欢异性。我是说——为什么要结婚生子呢?这到底有什么意义?”

  碎石作为一个初哥,对这方面抱有满心的疑问,因此嘟囔道,

  “为什么你们人类如此执着于发散兽性,执着繁衍?”

  “你也说了,兽性、欲望而已。”

  “这么无聊的事情,跟喝酒又有什么区别?”

  “好吧,为了说服你,我可以说一个更深入些的理由——这可以让我们这些短命的,看起来活得更久一些。”

  “别他妈忽悠老子。”

  “我是说真的。”

  黑蛇搂住碎石的肩头,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

  “哈?那什么才算是终点?”

  “遗忘才是。”

  黑蛇也喝下一口梅酒,指了指那道倩影的方向,

  “自从我回到星梅镇,意识到她的母亲离世的那天开始,我一直在想,那个孩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个素未谋面的亲人?仇视父亲的敌人?还是一个与我无关的陌生人?

  我为此迷茫过、试图逃避过,可当我看到她撩起如她母亲一般的长发,展露同样明媚的笑颜时,那一切的猜测都变得烟消云散——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她似乎从未离我而去。

  这让我恍然意识到,那个孩子,就像是她生命的延续。”

  “可记忆是会随着时间模糊的,就像老子已经记不清楚,离开村子之前,隔壁家的女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是的,记忆是会模糊的,我们也终将被历史与世界遗忘。就像大荒漠中那座失落的古国一样。”

  黑蛇认同的点点头,却丝毫不觉得遗憾,

  “可就像古国的遗迹仍旧被我们所发掘似的,我们的血脉也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了痕迹——这难道不能证明,我们曾来到过这个世界吗?”

  “该死,听起来似乎有那么些道理。”

  碎石感觉自己真的要被黑蛇说服了,

  “如果灵魂没有变成一只兔子、蚂蚁,去体验一下这样的人生似乎也不错?”

  “什么意思?”

  碎石敲了敲桌子,没有人前来倒酒,酒杯中已经装满了下水黑啤:

  “你知道一个人在死前,会回忆起自己过往的人生吗?”

  黑蛇挑了挑眉,理解了他的感慨:

  “所以你已经死了。不是在梦里——怎么个死法?”黑蛇好奇问道。

  “饿死的。”碎石脸色一沉。

  “我可以笑吗?”

  “你他妈不是已经笑了?”

  “……”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笑出了眼泪,

  “剪掉他的山羊胡子!谁他妈能想到老子两百多年的冒险生涯,到头来回忆地最久的,还是喝酒那天晚上跟你的对话?”

  “这难道不能说明【檀木林的爪牙】,在你心中的地位远超那二十七年么?”

  “哈,反正老子都要死了,承认一下又有什么问题?”

  碎石痛饮烈酒,冷哼一声,

  “反正你也听不到。”

  “为什么?”

  “因为你死的比老子早!”

  “他妈的,真是多嘴问这一句。”

  黑蛇叹了口气,却只是耸了耸肩,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其实是碎石觉得他不会在意。

  十年的时间很难让他了解一个人类。

  除非这个人足够纯粹。

  “但恐怕要让你失望了。”黑蛇忽然说。

  碎石迟疑道:“你还能活过来不成?”

  但他很快否认地嗤笑起来。

  眼前是他的回忆,映射的是他潜意识的想法,而不能代表现实——

  “不是我。”

  黑蛇将目光瞥向大门外,

  “你知道临死时的回忆,就好像不停闪烁的琉璃灯吗?”

  “听说过这个说法。”

  “在这个时候,时间是最不具有参考价值的事物。就像对你而言,那两百年的漫长时光,在现实中只是打了个响指的一瞬。”

  “早死或者晚死而已,有什么意义?”

  “所以哪怕我们看似喝了那么多杯酒、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对于现实中的你而言,也只是不足一分钟而已。”

  “一分钟?”

  他是个资深的冒险者。

  因此很清楚这一分钟所代表的含义。

  以至于在迟疑之中,冷风忽然灌入了温暖的酒馆,冻得他四肢发寒、逐渐僵硬:

  “剪掉他的山羊胡子!哪个不长眼的混蛋开了门!?”

  他发现自己虬劲的臂膀,在随着刺骨的冷风萎缩,但咆哮声仍然将酒桌上醉倒的豺狗惊醒——

  “臭小子,我们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但你搞砸了这一切!”

  叫骂声似曾相识,是他所经历过的一切。

  但与记忆迥异的是,那个浑身泥泞、身着破烂皮衣,踩在木地板上都滴落雨水的男人,这次无视了所有人的叫骂,只一味向着他的方向径直走来。

  “剧情不该是这么发展的……”

  碎石在疑窦中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那个浑身湿漉的男人一把拽住了衣领:

  “谁他妈让你死了?”

  “什么?”

  男人一巴掌抽在了碎石的脸上。

  那本该是火辣辣的疼痛,却转而被湿冷所覆盖,让他只顾着听清男人的咒骂:

  “你他妈还欠着老子一个要求呢,总不会想要赖账吧?

  那我劝你最好别醒过来,因为我他妈会在所有的矮人笑话背后,写下‘创作者碎石’这几个字。

  我宁愿让别人觉得唐奇·温伯格只是个笑话的搬运工,也得让你的名字,刻印在种族的仇恨之书里遗臭万年!”

  “去你妈的!”

  碎石勃然大怒,想要跳起来抽上男人的脑袋。

  但胸口的剧痛、胃部的抽搐同时发作,迫使他停顿住了动作。

  “看来,有人不希望你就这么沉睡下去。”

  耳畔的轻笑牵扯着碎石的目光,使他向黑蛇的方向看去。

  这家伙还是那副将两腿搭在酒桌上的颓废模样。

  却又像是长舒一口气似的,将两手搭在脑后:

  “让我不需要指引你的灵魂,带你摆渡。

  让你拥有了一个翻新篇章的机会。

  所以,你要么试试呢?”

  碎石明白,这是他们仅剩的时间。

  但在最后的时刻,他没有再询问自己的境况。

  反而敞怀大笑道:

  “话说回来,你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不想。”

  黑蛇一定会这么说。

  但不代表他真的不想听。

  “你死在了凯瑟琳的拥抱里。

  ‘混蛋老爹’。

  她是这么说的。”

  “她是不是还有后话?”他一定会这么问。

  “当然。”

  碎石刚要开口,那股徜徉温暖海洋的漂浮感却顷刻消失。

  身体变得愈发沉重,便像是一只手掌拉扯他的衣衫,要将他拖向深渊。

  呼吸也变得阻塞。

  仿若置身深海。

  可在目之所及中,在那泛起涟漪的水面之上,他知道那个颓唐男人看清楚了自己的口型,接收到了讯息——

  唐奇将他从‘深海’中拖拽回了地面。

  矮人睁开了双眼,却瞧清楚一抹刺眼的光芒,要戳瞎他的眼睛——

  那是【荣耀之戒】的辉光。

  迟钝的大脑让他无心细想眼前发生的一切。

  只能被动接受着事实。

  与唐奇轻拍在他肩头的手掌:

  “欢迎回家。”

  他们同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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