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林地中响彻钉头锤凿击时的巨响。

  连绵不绝,像激烈却富有节奏的鼓点。

  “靠!怎么还不死?”

  盯着失去了半个脑袋,灰白的脑仁都融进泥土的活尸,明明脖颈已经腐烂到暴露喉管。

  却仍然要向着凯瑟琳爬行、撕扯声带,发出“咕噜”的呜咽。

  碎石汗流浃背地坐在地上,实在懒得再挥动锤头:

  “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耐揍的僵尸!”

  “你的意思是想把尸体再揍死一次吗——

  这说明那个死灵法师还是有点水平的,只是不幸撞上了我们,又没能事先准备好针对性的法术。”

  作为专项研究‘生死’课题的学者,死灵法师擅长将魔法的活力灌注到死尸之中。

  由于它们本质是不死生物,没有再‘死’一次的道理。

  魔法所赋予的韧性,经常让它们受到重创后,仍能艰难爬起来、继续完成预设的目标,像只屹立的不倒翁……

  除非有牧师将圣洁的光辉照耀它们,使这被亵渎的躯壳得以安息。

  否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它们有可能是这世界上最有毅力的‘生物’。

  “省省力气吧。恢复一下体力,待会儿我们还要出发找人。”

  唐奇见那只活尸被碎石凿碎了脑袋,却仍然顽强,只能让人将其捆绑起来,然后自顾自走近梅拉德。

  “追得上吗?”

  碎石累得不轻,眼下他压根不想抓人。

  只想脱下厚重的板甲,再痛饮一口梅酒。

  “追不上也得追,你忘了他能确认我们的位置?

  ‘趁他病、要他命’,不然等他休息充分了再回来找麻烦,地上那只死不掉的活尸就得是咱们两个。”

  唐奇一巴掌扇在梅拉德的脸上,将出了那么大动静,却仍能睡得昏沉的小白猪拍惊醒:

  “开、开饭了?”

  还记得最初踏入晨暮森林的时候,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还在大骂着,那些比树干还要坚硬的黑麦面包,说什么都不愿意下咽,生怕割伤自己尊贵的胃袋。

  但只用了三天时间,就让他懂得享受起那苦涩、干硬的口感,并声称这是‘最美味的食物’。

  而整整三天的咒骂,让他的神经堪称衰弱。

  醒来的第一眼瞧见唐奇,却像是撞见什么骇人的怪物似的,肥硕的脸颊一阵:

  “你、你别骂我了!我错了,我是个一无是处的拖油瓶、是个该被割去流油的赘肉,拿去炼油的肥猪——

  我是压榨领民的黑心奴隶主,是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蠢贵族!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呜呜呜……”

  “你怎么给他调教成这样了?”

  碎石都有点同情他了。

  唐奇也没想到,一连三天的指责,要让这位阅历浅薄的少爷精神几近崩溃——

  从小含着金汤匙、享受金钱与拥戴的梅拉德,估计从没想过一个人的嘴里会吐出那么些肮脏的谩骂。

  考虑到之后还需要他帮忙,唐奇认为已经到了见好就收的时机。

  他首先拍了拍梅拉德的肩膀,吓地对方打了个冷颤:

  “不,你当然不是一无是处。”

  “什么?”梅拉德怔了怔。

  唐奇拨动几声琴弦,轻声唱道:

  “也许你已经感到了迷茫,对过去的人生怀疑彷徨。

  可生活就是如此跌宕,人们总要经历成长。

  做个废物那也无妨,寻找一个新的梦想——

  成为一个‘英雄’怎么样?

  去书写属于你的辉煌!”

  梅拉德承认,唐奇的歌声简短却又有力。

  他有那么一瞬间,竟然真的感觉被鼓舞到了。

  但是:

  “我的彷徨是不是因为你骂我肥胖?”

  “诽谤、全是诽谤!让我来帮你回忆真相——”

  唐奇摇了摇头,歌声不停,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胡斯总管希望你的体重下降!”

  想起胡斯那句“该减肥”的遗言、和他至死不渝的忠诚,眼泪又要打湿他的眼眶。

  却转而发现,落到这步田地的‘罪魁祸首’,不是正在眼前么:

  “你到底想怎么样?”

  唐奇见他振作起来,能够正常交流后也不多废话。

  指了指那几乎是镶嵌在他肩头,跟他一同熟睡的瓶装眼球:

  “让它来分辨方向,帮我们去找个人。”

  “我为什么要帮你……”

  知道自己是被绑架,但梅拉德还是忍不住咬牙。

  “因为你不会想死在这里。”

  唐奇没有再故意恐吓他,而是直接让开了身位,让他看清那具在地上蛄蛹的活尸,

  “我们遭遇了袭击。如果不想跟他一样,亲眼看到自己的皮肤腐烂、肿胀,浑身散发腥臭的话,必须在今天之内找到他。”

  梅拉德吓得两腿扑腾,仍然想要嘴硬:

  “但、但是——”

  “嘿、听着!你是头蠢猪,这毫无疑问。但我没有骗你——

  你并不是无可救药,明白么?”

  唐奇拍了拍他的脸颊,示意他更清醒一点,

  “踏入森林的时候,你也听到了兽人的铁蹄声。

  你其实很明白领地会被劫掠,更明白自己当初抛下领民、独自逃难的模样有多狼狈!

  这说明你还有廉耻心,还期盼着自己的名声能更好一些——

  那你就还有改变的机会。”

  梅拉德其实是一位很好看懂的贵族少爷。

  他年轻、天真、无能,却又善良——

  是真的善良。

  只不过他的善良,不同于道德崇高的林恩神父。

  由于他深受‘贵族’环境的熏陶、异化,使得他的善良更具有‘俯视’性质。

  以至于表现出来,并不像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助’。

  而是人类对猫狗一样的‘怜悯’。

  但归根结底,他仍然渴望受到爱戴、尊敬、乃至认可。

  否则就不会总是对凯瑟琳施以“仁慈”。

  “你也不想被人看扁,成为别人嘴里那个夹着尾巴逃命的混蛋贵族,对吧?”

  唐奇拍了拍他的肩膀,

  “帮我们找到那个人,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你拯救了营地。

  你和我们一样,都是带领他们活下去的‘英雄’。”

  “我、我也可以是英雄?”

  梅拉德眨了眨眼睛,看向唐奇身后,那些为扑腾的活尸而感到惊惧的平民。

  这让他回想起,离开星梅镇的那个夜晚——

  那个和丧家之犬一样狼狈的自己。

  他迟疑了一阵。

  最终点了点头:

  “那、那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先上马。”

  唐奇挥了挥手,指挥起营地上的其他人,

  “碎石,到路上休息。凯瑟琳跟我们一起去,省的离开时那个法师偷偷折返回来。

  安比,你……”

  他迟钝了半晌,有些不确定是否要带一个小姑娘参与到这种事情里。

  哪怕她刚才展露出了,一定的战斗本能。

  “安比要去!”

  事关她的父亲,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对方。

  于是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试图证明自己的价值:

  “安比能闻到那个坏人身上的臭味!”

  坏了,这还真是他们急需的助力。

  否则只能根据湿润泥土上的马蹄印去分辨方向,那势必要拖缓他们追踪的脚步。

  唐奇点了点头:

  “那我们一起去。

  大卫先生?”

  他看向那个战斗最早先,甚至还想着帮他们一把的老大卫,

  “麻烦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拿着你的草叉扎透这只僵尸,直到它不再反抗为止。

  等回来了,我请你喝酒。”

  老大卫看到僵尸那可怖的面容,心里还在打怵。

  但他明白,他需要得到这个吟游诗人的信任——

  以便在抵达龙金城后,还能带着自己的妻儿生活下去。

  于是他一口答应道:“包在我身上!”

  “林恩神父,您富有威望、说话也让人信服。麻烦统筹营地的各项事务,不要让人走出去,以免丢失方向——也保护好营地。”

  “我会带几个卫兵将死去的人安葬在营地中心,然后在营地中巡逻,不会让他们走得太远。”

  交代好了一切,唐奇便让营地的马夫,卸下驮马身上的负担。

  由于此前梅拉德摔断了一匹马,如今只剩下三匹可用——

  “碎石,我不会骑马,你驼我。”

  诗人学院并没有专门教授‘马术’的课程。

  毕竟乌拉桑院长总是喜欢奉行一些奇怪的传统——

  “过于急躁的赶路,总会让你忽略眼前的风景。我们是吟游诗人,就该用双脚丈量世界的一切。”

  很难说没有道理。

  “至于你……”

  唐奇看向梅拉德那臃肿的身材,叹了口气,

  “你单独骑一匹。”

  “等等——”

  马夫有些急切道,

  “诗人先生,我的马可承载不了你们两个成年人的重量。”

  唐奇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碎石,比了比身高:

  “要不你再揉揉眼看看?”

  碎石跺了跺脚,觉得唐奇总在针对自己:

  “直说吧,老子什么时候惹到你的?”

  “从咱们决定比试,结果你先急眼的时候。”

  “那不还是你先挑的事?好,算我错了行吗?”

  “行,但我不改。”

  “你个烂嘴的!”

  马夫连忙打断两人的谈话,解释道:

  “矮人先生曾经征用过我的马,他的重量我还是知道的,更别说还穿着盔甲……”

  矮人虽然整体的身材比较低矮,却也因骨骼厚重的密度,与虬结的肌肉,而显得极为敦实。

  单是碎石那堪称夸张的臂膀,都快有唐奇的大腿一样粗壮。

  唐奇叹了口气,只能选择另一种方案:

  “安比,我们两个交换。”

  小姑娘总是轻盈的。

  于是,安比便坐在了碎石的身后。

  她双脚踩在马背,蹲下、紧抓着碎石的肩头,这样似乎更方便行动一些。

  而唐奇则率先跨坐上了马背——

  “哈,比起凯瑟琳,我看你才像是个娘们!”

  碎石可不会放过嘲笑唐奇的机会。

  谁让唐奇不会骑马,只能让凯瑟琳操控缰绳呢?

  以至于她只能坐在唐奇的身后,几乎是环抱住了他,才能保证两人的平衡。

  那紧贴在脊背上的柔软,让唐奇恍然意识到,这位靓丽的‘晨暮花’,值得称赞的也不仅仅只有容貌。

  但眼下不是沉浸旖旎的时候,他反讽道:

  “是吗?至少‘娘们’上马不需要踩凳子。”

  “去你妈的!”

  “安比,分辨方向。梅拉德,让构装体带路!”

  小姑娘擤了擤鼻子,分辨着鼻息前哪份代表着花蕊的甜蜜,哪份是泥土的芳香——

  她没有花很多时间。

  因为香气总是各有特点,那股腐尸的腥臭和血腥味,反倒显露突兀。

  于是便指向北方:

  “在那边!”

  梅拉德闭上左眼,而肩头的瓶装眼球被兀自驱动,率先飞往白雾之中。

  唐奇手持火把,三匹驮马嘶鸣一声,紧随其后地追赶上去。

  “这构装体是怎么个原理?你为什么要闭上一只眼睛?”

  他忍不住好奇问。

  “【女爵】大人将我的眼睛与它链接在了一起。从而让我能够使用意念,操控它的行动。”

  唐奇皱了皱眉,联想到此前出现在兽人部族的那枚眼球:

  “也就是说,想要使用这只眼球,势必要得到那位【女爵】的施法?”

  “不。平日里没有谁能见到【女爵】大人,所以她会通过一纸契约,代为效行。”

  所以便不能证明,那位【女爵】与兽人部族,具有直接关联么……

  在唐奇思索过程中,那颗飞行在最前方的眼球,忽然向着左侧调转了方向。

  “这玩意儿没有带错路吧?”

  碎石诧异一声,有些犹豫要不要跟着转向。

  梅拉德则闭上了一只眼睛,确认道:

  “没有带错路,反而是我们刚才没能保持直线前行。”

  “‘半身人的谎言’!老子的马头可一直是对着眼前的!”

  “这里的雾气有致幻作用,很容易分不清方向,造成‘你以为在前进,却离目的地越来越远’的结果。”

  唐奇是亲身经历过这片迷雾的。

  那日便是他指引方向,库鲁高举火把,才得以逃出森林深层。

  安比也点了点头,确认道:

  “是这个方向没错——刚才那一瞬间,我的鼻子混杂了好多味道。现在才通畅一些,闻到了那股臭味!”

  “靠,没有这只小白猪,咱们还真得迷失在这片森林里?”

  碎石忍不住嘟囔起来。

  这话传入了梅拉德的耳朵里,虽然有些刺耳。

  却又感到一股莫名的……

  温暖?

  这似乎是一种认可,让他感到些许开心。

  如果能不叫他‘白猪’就更好了……

  等回到龙金城,自己一定要少吃、多动,减下这一肚子肥肉!

  驮马的疾行速度虽然不及‘骷髅’的【魅影驹】,却也算是一匹能够长途跋涉的马驹。

  因而一路上,他们虽然隐约听到些许林叶攒动,与野兽嚎叫的声音。

  却始终没有再撞上什么麻烦。

  这让他们的追踪显得尤为顺利。

  唐奇粗略估算,他们大概向北奔行了两个小时的时间。

  而眼前永远是一成不变的乔木、白雾、和零星的晨暮花。

  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四散在各处、熠熠生辉的晨暮花,开始成片地攒聚在一起。

  直至最后,甚至形成了一片氤氲着柔和光芒的花林。

  “我们到了!”

  安比忽然说道。

  唐奇高举火把,试图看清前方那潜藏在夜色下、迷雾中的轮廓。

  他不由惊呼一声:

  “他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那似乎是一座……

  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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