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臭,主要是塞纳河阶段性的腥臊、部分街道上人畜粪便和垃圾堆积的腐臭,是一种较为原始的臭味。

  而伦敦的臭,则是在此基础之上,迭加了一百多年来工业革命的“馈赠”:

  数以万计烟囱像地狱的火口一样,日夜不停喷吐富含硫磺的煤烟,刺鼻呛喉;

  泰晤士河就是一条巨大的开放式下水道,粪便、工业废水和腐烂有机物混合蒸腾、无孔不入。

  此外,无数马匹每日留下的粪便尿液在街道上被脚步、车轮压实、发酵,气味宛如实质。

  所有这些味道又被伦敦常见的大雾和阴湿天气困住、浓缩,不仅令人作呕,而且极具侵略性。

  莱昂纳尔忍不住低声咒骂:“上帝啊……巴黎比起这里,简直是香榭丽舍的香水店!”

  然后赶紧掏出手帕捂住口鼻,但那股味道依旧顽固地渗透进来。

  除了味道,车站外的环境同样令人不敢恭维。

  街道上泥泞不堪,黑乎乎的泥浆里混杂着马粪和垃圾。

  小报童、擦鞋童、流浪儿像苍蝇一样围拢着刚出站的旅客,声音尖利地兜售或乞讨。

  空气中充斥着各种口音的吆喝声、马车的吱嘎声和警察的哨声,混乱而嘈杂。

  莱昂纳尔警惕地握紧了自己的小提包和口袋里的钱夹。

  果然,他刚停下脚步想辨认一下方向,就感觉身后被人轻轻撞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一摸外套内袋,脸色微变——口袋的纽扣不知何时被解开了!

  他猛地转身,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瘦小灵活的身影正迅速钻入人群。

  莱昂纳尔低吼一声,也顾不上礼仪,一把抓住那正要溜走的小子的胳膊。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男孩,脸上脏得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充满了狡黠,毫无惊恐。

  男孩挣扎着叫道:“先生!放开我!我没做什么!”。

  莱昂纳尔的手迅速探入自己内袋,还好,钱包还在,估计是刚被解开纽扣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发现了。

  他松了口气,但怒火未消,狠狠瞪着那男孩。

  男孩立刻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先生,行行好,我太饿了……”

  莱昂纳尔他最终没有叫警察,他只是松开了手。

  男孩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钻入人群消失了。

  莱昂纳尔摇摇头,重新扣好内袋纽扣,更加警惕地环顾四周,快步走向排队的出租马车,前往预先选定的旅馆。

  他提前做了一点功课,通过电报预定了一家位于「布鲁姆斯伯里区」,名为「贝德福德」的旅馆。

  这个区域靠近大英博物馆,相对安静,也多学者文人居住,应该比火车站附近要舒适一些。

  莱昂纳尔走向最近的一辆,对车夫说出了地址。

  车夫是个红脸膛的壮汉,嘴里嚼着烟草,含糊地应了一声:“好的,先生。上车吧。”

  莱昂纳尔钻进狭窄但还算干净的车厢;马车立刻启动,汇入伦敦街头川流不息的车马洪流之中。

  伦敦的街道比巴黎更为拥挤,交通状况也更加混乱。

  各种马车与行人交织在一起,街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被煤烟熏得发黑的建筑,压抑而沉闷。

  起初,莱昂纳尔还试图记住路线,但很快就在复杂的街巷中迷失了方向。

  他感觉马车似乎在某些地方绕了圈子,但初来乍到,他也不敢确定。

  过了好一会儿,马车才在一座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四层砖砌建筑前停下。

  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招牌,确实写着「贝德福德」。

  车夫拉开车顶的小活门,报出一个价格:“15先令,先生。”

  莱昂纳尔心里咯噔一下。他事先查过,从查令十字车站到布鲁姆斯伯里,应该在7先令左右(大概9法郎)。

  这车夫开口就是翻了一倍,简直是明目张胆的抢劫!

  “15先令?”莱昂纳尔用尽量平静但带着质疑的语气重复道:“对于这段路程来说,似乎有点过分了。”

  车夫的脸立刻沉了下来,语气变得强硬:“就是这个价,先生。路上堵得很,时间就是金钱!”

  莱昂纳尔知道争论下去不会有结果,尤其是在对方的地盘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快,从钱夹里数出15先令,递了出去。

  车夫接过钱,咕哝了一句含糊的“感谢你,先生”,便驾着马车离开了。

  莱昂纳尔站在路边,看看旅馆的招牌,叹了口气,心想这就该是伦敦给他上的最后一堂课了吧?

  ——当然不是!

  「贝德福德」旅馆从外到内,都透着陈旧、沉闷。

  前台是一位表情严肃、穿着黑色礼服的中年经理。

  莱昂纳尔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后,经理翻看了一下登记簿:“啊,是的,索雷尔先生。

  我们收到了您的电报。一间单人房,带壁炉,每晚10先令(约合12法郎),不含餐食。”

  莱昂纳尔付了第一晚的房费,由一位行李员领着上了楼梯。

  房间在顶楼四楼,面积不大,陈设简单:一张铁架床、一个衣柜、一个洗脸架、一张写字台和一把椅子。

  墙壁贴着暗色的花纹墙纸,有些地方已经受潮起泡,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莱昂纳尔:“……”这条件还不如他给契诃夫订过的5法郎一晚的小旅店。

  行李员放下皮箱,期待地看着莱昂纳尔。

  莱昂纳尔咬着牙摸出一枚6便士的硬币递给他——这是法国人绝没有的恶习。

  行李员接过钱,一脸失望,但还是道了谢,安静地退了出去。

  巴黎的服务业虽然略显虚伪,但至少表面热情周到,伦敦的服务业连敷衍都算不上。

  他疲惫地倒在床上,床垫发出吱呀的响声。

  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昏暗的煤气灯,莱昂纳尔感觉这座城市就像一头庞大、冷漠、散发着工业恶臭的巨兽。

  这里也许比巴黎有着更多机会、更多财富,但也太过于冷酷了。

  他心想,这总该是伦敦给自己上的最后一课了吧?

  ——当然也不是!

  第二天早上,还在睡梦中的莱昂纳尔就被楼顶的悉悉索索声吵醒。

  他怒气冲冲地下楼找到前台,质问是怎回事。

  前台连声道歉,说是在清理旅店烟囱,最后一根就是莱昂纳尔房间的壁炉,很快就好。

  果然,几分钟后,莱昂纳尔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看起来最多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浑身沾满了漆黑的煤灰,被人用绳子从楼顶吊下了地面。

  楼下接应他的是个成年男子,似乎对小男孩的工作不满,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

  小男孩已经习惯了,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反而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一下。

  莱昂纳尔浑身打了个寒噤。

  值班的前台经理在旁边笑着说:“汤姆已经6岁了,正是干这行的黄金年龄!”

  莱昂纳尔难以置信地转头:“黄金年龄?那他能活多久?”

  前台经理耸耸肩:“天晓得……大概也能活到成年吧?如果没被卡在烟囱里出不来的话……”

  莱昂纳尔无言,摸了摸身上,发现自己是穿着睡衣下楼的,口袋里除了钥匙,什么也没有。

  现在,他已经有点后悔来伦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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