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拉,可就要跑了。”

  秋风卷过水面,带来一丝湿冷的腥气,几片枯叶打着旋落在她脚边,悄然无声。

  秦望舒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苏怀瑾的心上。

  他握着鱼竿的手,稳如磐石。

  视线从秦望舒那张带笑的脸上移开,落回波澜不惊的水面。

  水下,那股沉稳而巨大的力道,正一下一下地,试图将鱼钩从它的骨肉中挣脱。

  跑?

  苏怀瑾的唇角,勾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冰冷的弧度。

  他十年寒窗,忍受过的白眼与屈辱,比这池中的水草还要多。

  鱼线绷紧,传来沉重的挣扎,像极了他过去十四年的人生。母亲的血泪,乡野的冷眼,削肉剔骨般的刻苦……

  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父亲苏文越那张炫耀的脸上,和秦望舒此刻带着怜悯的笑容上。

  都当他是什么?

  一个待价而沽的货物。

  何其可笑!

  凭什么?

  他苏怀瑾的傲骨,是用圣贤书一笔一划刻出来的,是用乡野间的冷眼与拳头一寸一寸磨出来的!

  岂容一个十三岁的丫头,如此轻慢,如此践踏!

  一股暴戾的怒火,从他心底最深处轰然燃起。

  他几乎要将手中的鱼竿猛地甩出去,任那到手的猎物逃之夭夭。

  他宁可两手空空,也绝不食嗟来之食!

  “愣着干什么!”

  一道不耐烦的娇喝,如同惊雷撕裂了他脑中的混沌。

  苏云溪早就看不惯这个冰块脸磨磨蹭蹭的样子。

  “是男人就把它拉上来!婆婆妈妈的,丢不丢人!”

  苏云溪那句“丢不丢人”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他心头的怒火,也点燃了另一簇更危险的火焰。

  是了。

  棋盘上,不止有黑白。

  他凭什么只能在秦望舒划定的圈子里,被动地选择接受或拒绝?

  他苏怀瑾,从不做选择题。他要做的是掀翻棋盘,冲破既定的牢笼。

  他猛地转头,看向那个叉着腰,满脸不耐的红衣少女。

  苏云溪。

  苏家三房的嫡长孙女,骄纵,任性,却也光明磊落。

  念头如电光石火,苏怀瑾握着鱼竿的手腕不着痕迹地一松,任由鱼线被水下的巨力又拽出几分,同时,他眼中暴戾尽褪。

  “云溪妹妹,此鱼力大,我一人恐难将其制服!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苏云溪彻底愣住了。

  她做梦都没想到,这个眼高于顶的冰块脸,会向她求助。

  她本能地就想开口嘲讽几句。

  可当她看到苏怀瑾额角渗出的细汗,和那根在风中颤抖、几乎要被绷断的鱼线时,那股属于武者的好胜心与热血,瞬间压倒了一切。

  “废物!”

  她骂了一句,身体却已经动了。

  矫健的身影瞬间掠到苏怀瑾身边,一把抓住了鱼竿的后半段。

  一股沉重的力道瞬间传来,让她也不由得面色一凝。

  苏怀瑾对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再无半分疏离,只剩下并肩作战的专注。

  他口中沉声发出指令。

  “我数三声,一起发力!”

  “好!”苏云溪脆声应道。

  “一!”

  “二!”

  “三!”

  两人同时向后发力,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

  绷直的鱼线在水中划出一道弧线,水面被割开一道白浪!

  “哗啦——!”

  一声巨响!

  一条近三尺长的大鲢鳙,被硬生生从水中提出!

  银色的鳞片在日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巨大的尾巴在空中疯狂甩动,水花四溅,将两人的衣衫都打湿了。

  “起!”

  苏怀瑾和苏云溪合力,将那条仍在奋力挣扎的大鱼,狠狠拖拽上了岸。

  “砰”的一声,大鱼落在草地上,兀自翻腾不休。

  成了!

  秦望舒看着那些被苏怀瑾和苏云溪拖上岸、仍在奋力挣扎的大鱼,又看了看自己脚下,那些还在为残饵争抢不休、色彩斑斓却毫无价值的锦鲤,唇角勾起一抹深意。

  苏云溪兴奋得脸颊微红,一双凤眼亮得惊人。

  她丢开鱼竿,也顾不上满身的泥水和草屑,双手横抱起那条还在拼命扑腾的大鱼,鱼尾甩动,溅了她一脸的水珠。

  她抱着那条比她半个身子还长的大鱼,猛地转过身。她的目光越过水汽,直直射向池边那个安静的身影——秦望舒。

  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灿烂,张扬,充满活力。

  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到这种与人合力收获成果的喜悦。

  这种感觉,比她独自一人射中百步之外的靶心,更让她心潮澎湃。

  苏怀瑾,气息微喘。

  他后退一步,将所有的功劳,都推给了身旁的少女。

  “多亏云溪妹妹,否则,这鱼今日定是跑了。”

  他的声音真诚,没有半分虚伪。

  苏云溪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撇了撇嘴,嘴上却不饶人。

  “算你还有点眼力见。”

  苏怀瑾笑了笑,随即,他转过身,目光穿过微凉的空气,直直地看向不远处的秦望舒。

  那双深沉的眸子,再无之前的愤怒与挣扎,只剩下一片清明与了然。

  “更要多谢望舒妹妹。”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若非你引开那些锦鲤,为我们清出这片水域,我们恐怕,连鱼的影子都见不着。”

  秦望舒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的笑意,一点点加深。

  “你说错了,不是你们,是我们。”

  她拿起自己的鱼竿,将那枚空荡荡的鱼钩在指尖绕了绕,随即随手一抛,鱼钩落水,悄无声息。

  鱼钩落入水中,连一圈涟漪都未曾荡起。

  她看向那两个站在大鱼旁,一个兴奋,一个沉静的少年少女,声音里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

  “一条鱼,可不够祖父塞牙缝的。”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苏怀瑾那张俊美冷峻的脸上。

  “怀瑾哥哥,你说是吗?”

  苏怀瑾迎着她的目光,没有闪避。

  他笑了,那是他第一次,对她露出真正的笑容。

  “望舒妹妹说的是。”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锋芒,“池子里的鱼,还多着呢。”

  秦望舒依旧是那个掌控全局的人,她不时抛洒鱼食,将那些华而不实的锦鲤牢牢圈禁在自己的一方水域,为另外两人清空战场。

  苏怀瑾则彻底化身为猎场的指挥。

  他不再枯坐,而是沿着池边游走,目光如鹰,精准地判断出那些大鱼的藏身之所。

  “那里,假山石后。”

  他指向一处。

  苏云溪的鱼线便应声而出,精准地落入指定的位置。

  曾经的急躁与不耐,此刻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猎人特有的专注与冷静。

  浮漂微动。

  “收!”苏怀瑾的声音沉稳有力。

  苏云溪手腕猛地发力,竹竿弯成满月,苏怀瑾则在同一时间上前,握住鱼竿的下半段,两人合力,与水下的巨物角力。

  又一条大鱼被拖拽上岸。

  如此往复。

  三人之间,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正在悄然形成。

  许久。

  苏白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后。

  “三位主子。”

  他的声音带着恭敬。

  “老爷说,鱼已经钓够了。”

  他看了一眼鱼护里那些鲢鳙,又看了一眼池中仍在争食的锦鲤。

  “锦鲤养着是观赏的,鲢鳙是果腹的。”

  “但若想跳出池子,靠的不是鱼竿,也不是鱼饵。”

  苏白顿了顿,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缓缓扫过三人截然不同的脸。

  “老爷请三位过去,亲自说说。”

  “这鱼,该怎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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