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榆指尖也有些微颤,却将碎瓷握得更紧了些。一缕青丝垂落颊边,衬得那苍白小脸愈发的楚楚可怜,“女儿……”

  她声音柔软如常,带着些许颤意:“只求父亲一件事。”

  “你说!”沈老爷沉声道。

  眼前阵阵发黑,她不得不倚着桌沿,柔弱却又坚韧:“让兄长与我同去薛家。”

  “你……此言简直是骇人听闻!”闻言,沈老爷不是一般的震惊,那股气又涌了上来,“哪有带着兄长出阁的女子?”

  沈白榆纤弱的身子微微晃了晃,却仍固执地望向父亲,“父亲可还记得……”

  她唇色微白,出口的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母亲弥留之际,您答应过她什么吗?”

  看着这个她唤做父亲的男人,沈白榆一字一句亲自替他回忆,“您说,会护我们兄妹平安喜乐一世……”

  她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沈老爷的脸色瞬间白了白,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恍惚间,眼前仿佛浮现出亡妻临终前含泪的眼睛。

  沈白榆轻轻咳嗽着,继续柔声开口,“父亲,如今兄长被害神志不清,您当真要……”

  沈老爷突然两步上前,伸手,想要扶住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

  “哎呦——”

  廊外忽闻一阵环佩叮咚,邢氏匆匆而来,人未至声先到了。

  “老爷仔细别气坏了身子!妾身心疼。”她上前,一把挽住沈老爷的手臂。

  “大小姐这般言辞锋利,哪还有半点闺秀的温婉?”邢氏说着眼神睨过去,鬓边金步摇闪的耀眼,“薛家这般厚待,你不知感恩就罢了,还要气你父亲。”

  沈白榆轻咳一声,微微福身,仪态依旧端庄温婉,半点不见锋利:“邢姨娘安好。”

  她声音温柔,却让邢氏后面的话生生哽在喉头。

  这些年即便被扶了正,眼前这位大小姐依旧用那副温温柔柔的嗓子,一口一个“姨娘”地唤她。

  到底不是原配,为了装大度,她也只能在那温婉的声音里咬牙忍了。

  沈白榆再次开口,却是旧事重提,“邢姨娘可敢对天立誓,三年多前,我乘坐的马车惊了马,与您毫无干系吗?”

  她再一次旧事重提,满室忽地陷入一片死寂。

  邢氏突然掩面啜泣:“老爷,妾身当年割肉救子,难道还救出错了?大小姐这时不时就要诛妾身的心……”

  她一边说着,一扯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一道骇人的陈年疤痕。

  沈白榆静静望着这熟悉的一幕,唇边浮起抹极淡的笑

  早知结局了……可她不甘,她就是要时不时刺一下邢氏,点一下父亲。

  当年的事她初察觉端倪,邢氏就上演一出“割肉入药”的戏码,满府谁不赞她这个继母仁心?

  没人肯相信一个孩子的话。

  而今物是人非,证据全被磨灭,连那匹惊马都化作了黄土。

  “父亲……”

  她声音轻得似叹息,身子却挺得笔直:“女儿今日……”

  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道身影急匆匆闯进来,直撞得沈白榆一个踉跄。

  来人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里,紧紧环住。

  沈白榆身子一僵,嗅到熟悉的气息才骤然松懈下来。

  沈岱高大挺拔的身躯微微发颤,有些脏的脸颊抵着她的肩头,“阿瓷……”

  “他们坏,”多日未见到人,他委屈的语调里带着孩童般的懵懂,“把阿瓷藏起来……”

  当他看到沈白榆脖颈那道血痕时,一下子慌了神。粗糙的指尖悬在伤口上方,又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了回去,“阿瓷疼不疼?”

  不待她回答,又道,“我给阿瓷吹吹……不疼了……”

  他突然低头,轻轻对着伤口呵气。

  沈白榆眼睫轻颤,忽地埋首在兄长肩头。一双素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哥哥。”

  这一声轻唤里藏着太多难言的情绪,尾音微微发颤,却终究没让泪落下来。

  “阿瓷乖……”他低头用脸颊蹭了蹭她的发顶,声音轻得像羽毛,“痛痛已经飞走了哦……”

  “哥哥永远在。”

  望着对方纯净如初雪的眼眸,沈白榆忽然觉得,所有恩怨纠葛,都比不上眼前人安然无恙。

  沈岱却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

  他小心翼翼地从衣襟内袋里摸出个油纸包,层层剥开。

  油纸最里面躺着一块发了霉的糖蒸栗粉饼,边角已经碎成了渣。

  不知珍而重之地在怀里藏了多久,连坏了都不知道。

  “甜的……”

  他眉眼弯弯,献宝似的捧着油纸给她,眸光依旧纯净如初,“留给阿瓷……”

  沈白榆的眼泪蓦地坠下,大颗大颗砸在他掌上。

  有人出声阻拦,沈白榆眼中却再无旁人,她俯身,就着兄长的指尖,咬下了此生最甜的一口苦涩。

  霉变的甜味在唇齿间蔓延,恍惚间似又回到那个烟尘漫天的午后。

  她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是沈岱纵马而来,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在几番阻拦无果后,最后关头,他纵身跃上失控的马车,一双铁臂将她牢牢箍在怀里。

  耳边是他可靠的声音,“阿瓷不怕,哥哥在。”

  车厢在山道上颠簸翻滚,他的手臂却成了最安稳的港湾。

  最后那声闷响传来时,她只觉脸颊贴着的胸膛突然一震……时至今日,那声闷响仍在午夜梦回里震得她心肝肺疼。

  十八岁的沈岱,凯旋归来,意气风发打马踏过朱雀长街时,谁不赞一声少年英才?

  可如今,二十一岁的他带着懵懂的笑,连自己的名字都要想上许久。

  他一直在。

  可他再也不是那个沈岱了。

  “沈岱……”沈白榆攥着他衣襟的指尖微微发白,泪珠无声滚落。

  那些未能说出口的愧疚,都化作了衣料上深色的痕迹。

  沈岱急得团团转,笨拙地用袖子去擦她的脸:“阿瓷……不哭……”

  他忽而学起母亲生前哄人入睡的模样,轻轻哼起走调的歌谣。

  “月光光……透雕窗……摇摇小被裹糖霜……小囡囡……莫怕黑……阿娘守到露水凉……”

  满室一时静地落针可闻。

  沈白榆染血的指尖轻轻抚过兄长眉间褶皱,强撑起个温柔的笑。

  “好,阿瓷不哭了。”

  “哥哥先回去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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