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江涉的话落。

  穿着黑色焰纹道袍,面貌年轻的道人一寸寸变老。皮肤迅速变得枯皱,每一个呼吸间,都在变得更加苍老,生出黄斑皱纹,身形干瘦起来。

  恢复成,吸用香火之前的相貌。

  “四郎君”在汝州隐藏多年,行贿鬼神。

  积攒的愿力和香火,被抽之一空。

  李白和元丹丘在旁边看着,心生骇然,身子不禁往后退了两步,眼睛又舍不得,一眼不眨地看着这一幕。

  一时屏息不能言。

  在他们的眼中,这道人一下子就老了,从二三十岁,变成了花甲之年,又迅速变得更老。

  到了最后,简直比老鹿山神看着岁数还大。

  头发花白,皮肉贴在骨头上,也在逐渐融化,逐渐消失。

  十几息的功夫,就变成了一具骸骨。

  村童惊叫了一声,元丹丘才想起来身侧还有个七八岁的小儿,伸出手,把小儿的眼睛遮上了,低声说,“不怕。”

  李白也往前站了两步,离那道人更近了些,遮住村童的视线。

  焰火金台上,庄严的金身神像逐渐开裂。在信众香客的面前,一寸一寸,化做成施法前的样子,变成一具开裂残缺的石头泥像。

  裂缝蔓延到金台上。

  砰地一声,缓缓倒下,滚下高台,砸在地上。

  “神像!”

  “这是怎么了?!”

  殿中的香客不明所以,都在惊叫。正在下面跪着祷告的人差点被砸中,惊魂未定,抚着胸口,破口大骂。

  “这是发生了什么?庙祝!庙祝!”

  “金身怎么变成石像了?”

  “是不是你等偷工减料,将我们捐的功德钱贪了去?”

  在他们痛骂之中。

  金碧辉煌,庄严大气的四郎君庙。

  朱漆,和精心绘制的神仙壁画,也跟着大片大片刮落。

  同时,壁上金粉一寸寸凋落,其中一部分金屑,落在殿中几个信众身上。另一部分,被门外的风一刮,飘向更远的地方,如同纷飞的雪花。

  殿中香客惊疑。

  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着有的人浑身染金。

  “怪事,我怎的没粘上这金子?”

  “这风邪门。”

  有的人看着从高台上滚落的神像,已经开裂了,心中有所思忖,拽了身边人一把:“我看,这地方邪门,咱们这段时间还是少来吧。”

  下一刻。

  就有人痛呼起来。

  “我的眼睛!”

  “这金屑……庙祝!你敢以次充好,我是捐了钱的!”

  “好痛!好痛!这是什么东西?四郎君……四郎君救我!”

  有的人沾了那金屑,浑身发痛,忍不住钻出殿外,想借着外头的风将这鬼东西抖落干净。

  他们看不见,大殿里发生的一切。更不知四郎君真的存在。

  江涉几人面前。

  那道人已经不存皮肉,失去最后的灵光和知觉,被神仙抽出香火,失去依存的根基,寿命就在那一刻走到了尽头。

  求道者众,得道者难。

  生前所有执迷,寻求长生,也化作庙中金屑飞灰。

  全都消失了。

  只留下一具枯骨。

  “啪嗒”一声。

  从垂落的衣袖中,掉下来一本册子。

  江涉捡起来。

  是一本泛旧了的手札,字迹浪荡潇洒,“金液上人修行札记”。

  旁边又竖着列了一行,“周陵笔”。

  写的率性不羁,却是好字,能看出下过苦工。这本手札应当就是这“四郎君”所写。金液上人,为其自号,周陵,应该就是他的名字。

  江涉略一想,打开翻阅。

  ……

  ……

  笔墨已经有些褪色了,写的很郑重,生涩,斜歪成一行。

  “贞观十八年,师父说我适合入道,让我和双亲道别,学修仙法。世上真有神仙?”

  “娘哭了。”

  “不过,十六岁入道,谁人有我这般才?”

  右边空了许多地方,又写着几行字。

  “原来上面还有两个师兄,一个师姐。他们送了我礼物,说是恭喜我踏入道门。我觉得他们不必阿谀奉承。”

  “若我成仙,当携月遨游,把酒临风,快哉!”

  ……

  “师父说天地间没有神仙,不过飞举之术还是可以做到的,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

  “贞观十九年。第一次看见鬼,长得怪吓人,青面獠牙,面目可憎。”

  “死了都是这样吗?”

  “难看。”

  江涉又翻过了许多页,道人很爱写东西,修行中遇到的各种感受,甚至师弟做饭难吃,全都写上去了。

  嘴碎,但又真实。

  ……

  “贞观二十二年。祖母过世了,我修道未成,师父说不应该沾染这些因果,只下山看了一眼,没有让父母瞧到我。”

  “他们有些老了。”

  “为何还留着我小时候穿着虎头鞋?”

  ……

  “贞观二十三年。师姐说皇帝去世了。”

  “人都会死,我辈学仙人,早便脱离红尘,何必执着这些?”

  “十一月,修行飞举之法,可离地一丈。”

  “这是我十六岁时便想学会的道法,如今已经及冠才明白一点。”

  “大道艰难,好在我不是凡人。”

  ……

  “显庆五年,入道十七年了。我已经三十三岁,如果是在山下,已经到了中年,该是有儿孙的时候了,凡人要麻烦的事真多。”

  “父亲去世了。”

  “我去看他,大哥在前面扶棺。”

  “十几年不见,大哥也老了,有了孙子,见到我很高兴,搓着手想要给我钱花。修行人哪里需要金银铜臭?我看着他脸上的皱纹,还是收下了。”

  “师父那里有点石成金之法,我去学来。”

  “到时候他也不必为钱钻营。”

  “可怜。”

  “让师兄帮我把封面改了,我重新题字,本想叫‘金液上人成仙小传’,和师兄切磋,输了,好吧,便叫作——‘金液上人修行札记’!”

  江涉读到后面,闲言碎语越来越少。

  人也从少年话多,变得少言,只有那股自命不凡,潇洒不羁的意气没有改变。

  ……

  “永隆元年,入道第三十六年。”

  “母亲去世了。”

  “好久没回家,找了许久才找到门路,大哥老的快死了,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话,还说父亲去世前,一直很想见我。这次母亲过世,把我小时候穿的虎头鞋也葬进去了。”

  “我已经快忘了幼时的事。”

  “我瞧着像三十岁,比大哥的儿子还年轻。大哥头发已经花白了。”

  “有点后悔,之前下山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没有去见他们。自从十六岁入道起,竟再没有说过话。”

  “入道三十六年,我还未练会点石成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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