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丘的核心区域,戒备远比外围森严。

  手持石斧与长木棒的卫兵如同扎根的树桩,矗立在每一条通道的关键节点。

  他们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中心地带的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肃杀,连风声都显得小心翼翼。

  更高的夯土台基托举着议事厅,其规模远超聚落中任何建筑。

  厚实的草顶像巨兽的脊背低伏,由数十根未经精细加工的原木巨柱支撑,柱身还带着树皮的粗糙纹理。

  阳光从特意留出的高侧窗缝隙中艰难挤入,在铺着打磨苇席的地面上投下道道光柱,光柱中尘埃无声浮沉。

  楚易观借纪世葫赋予的微末匿迹之能,如同最幽暗的影子,紧贴着议事厅厚实的草泥外墙。

  厅内压抑的气氛穿透墙壁,带着血腥铁锈般的沉重感,丝丝缕缕渗入他的感知。

  厅内陈设彰显着此间主人的至高地位。

  地面铺设的苇席边缘整齐,显然经过精心修整。

  正对主位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张由多块硝制鹿皮拼合而成的大图——这是此时代罕见的技术。

  图上用赭石、炭灰和青金石粉末标记着星罗棋布的部族位置,几条粗犷的刻痕代表着主要河流与山脉走向。

  主位前的几案由整段硬木刳成,其上摆放着数件器物:一只打磨得乌黑发亮的陶尊,器形浑圆,腹径最宽处阴刻着三道平行的弦纹;旁边是一只略显粗糙的木胎漆杯,漆色暗红如凝固的血,杯身用骨锥划出简单的涡旋纹。

  这已是此世顶尖的工艺。

  此刻,厅内气氛凝重如同雷暴前闷热的海。

  颛顼端坐主位,身着的深色皮裘边缘镶着罕见的黑狐毛,腰间那枚象征王权的青玉钺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幽光。

  他面容沉静如古井,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色,此刻更添了几分刀锋般的决绝与冷硬。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阶下肃立的众人,最终钉在两人身上。

  左首一人,身材颀长如修竹,面容清癯,颧骨微凸。

  眼神沉稳内敛,似深潭静水,不起波澜。

  他身着相对整洁的深青色葛麻深衣,边缘缝缀细密,腰间佩一枚象征身份的素面青玉璜。

  他是南正重,掌管祭祀礼仪、神谱厘定、文教传承之官,是秩序的编织者。

  右首一人,截然不同。

  体格魁伟如直立熊罴,肩背肌肉虬结,将身上坚韧的短装皮甲撑得紧绷。

  面容刚毅如同石峁遗址的巨石雕琢,棱角分明,一道旧疤斜划过左眉骨,更添凶悍。

  眼神锐利如淬火的燧石刀锋,似乎随时能迸出火星。

  腰间悬挂一柄沉重的玄武岩石钺,斧刃宽厚,打磨出的锋口在昏暗中闪着寒光。

  他是火正黎,执掌兵戎刑狱,是王权最锋利的爪牙,秩序的粉碎者与捍卫者。

  “重,黎。”

  颛顼的声音骤然打破沉寂,不高,却带着金铁相击般的穿透力,在空旷高阔的大厅内碰撞回荡,震得光柱中的尘埃加速飞舞。

  “‘家为巫史,民渎于祀’之乱象,尔等亲见。

  甘渊之祸,祈雨不成便欲索人祭,嫁祸邻族,几至械斗!

  此绝非孤例!”

  他手按玉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长此以往,神权割裂部族,淫祀耗竭民力,血食(人祭)惨剧更将层出不绝!

  此非治世,乃乱源!万民之祸根!”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阶下几位核心臣属。

  有人深深垂首,脖颈弯成恭顺的弧度;有人屏住呼吸,胸膛起伏微弱;更有人眼神闪烁,在敬畏与忧虑间摇摆。

  颛顼的视线最终落回重与黎身上,一字一句,清晰如石斧凿刻岩壁:

  “予意决:绝地天通!”

  四字如惊雷炸响!

  厅内仿佛有无形气浪轰然卷过。

  臣属中有人身体猛地一颤,有人瞳孔骤然收缩,更有人将头颅垂得更低,几乎埋入胸前。

  颛顼的声音继续压下,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每个人心头:

  “神民异业!

  天地自有其序,人亦有其职!

  今者,神当归于神道,人当行人途!

  各安其分,各守其界!”

  他目光如电,猛然刺向火正黎,“黎!”

  黎如同被无形的弓弦弹射,猛地踏前一步,抱拳躬身,声如闷雷滚过大地:

  “黎在!”

  “尔掌兵戎刑律,荡涤污秽之责,交予尔手!”

  颛顼的指令斩钉截铁,“凡私设祭坛、妄称通神、行血食之祭者,无论其名头多响,无论其部族大小,皆在禁绝之列!

  须以雷霆手段,破此沉疴痼疾!

  凡有抗命者,依律严惩!可能做到?!”

  最后四字,如同石钺劈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黎霍然抬头,眼中燃烧着炽热的忠诚与执行使命的刚毅,没有丝毫犹豫与畏缩:

  “领帝命!

  黎必以雷霆万钧之势,涤荡四方阴霾!

  凡触禁令者,无论何人,绝无姑息!

  纵使血染双手,浸透战甲,亦在所不惜!”

  话语间,一股铁血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如同北风卷过冰原。

  少数几位支持改革的臣属眼中闪过一丝压抑的振奋,但更多人感受到的是一种刺骨的寒意,仿佛利刃已悬颈侧。

  颛顼微微颔首,目光转向南正重,语调稍缓,却依旧沉重如山:

  “重!”

  南正重沉稳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重在。”

  “黎所破之处,尔当立其正祀以代之!”

  颛顼的指令清晰明确,勾勒出破后立新的蓝图,“整理散乱诸神谱系,统一祭礼器数规制,划定祭坛建造法度,分派专职礼官执事。

  务使万民知所祀,祀有所依!

  以正祀,代野祀之狂乱;以礼法,代巫觋之惑言!可能做到?”

  重的眼神沉静如深潭之水,他深知这重建任务之艰巨,如同在一片被烈火焚烧殆尽的焦土上重新描绘文明图景。

  但他并未退缩,声音平稳而充满力量,如同磐石:

  “重领命!

  必当竭尽心力,厘定神谱,整肃祭礼,广布礼官于四方。

  使神道重归清明,使民心有所依归,不再彷徨于鬼神之途。

  黎所阻之野祀,重当立其正祀以代之,导民入正轨。”

  他的承诺,是秩序的重构。

  颛顼的目光在两位重臣脸上缓缓扫过,最终越过他们的头顶,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厚实的草顶,看到了这片被混乱信仰割裂、被无谓牺牲浸染的大地。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流露出深沉的疲惫,如同背负着整座山岳,但更多的是一种熔岩般灼热的不容动摇的决绝:

  “此举,非为一己之权柄!

  是为万民得生,免于无谓之牺牲!

  是为天下得序,部族不再因神权相疑相残!

  纵使谤满天下,唾星溅面,血染予名…”

  他顿了顿,手紧紧握住腰间的玉钺,那象征无上权柄的玉石在昏昧的光线下仿佛也浸染了一层洗刷不掉的血色,“此志,亦如磐石,永不移!”

  厅内死寂,落针之声亦如雷鸣。

  颛顼的话语,赤裸裸地揭示了最核心的动机:消除祭祀混乱带来的部族冲突、彻底杜绝惨无人道的人祭陋习、建立一套清晰可控、服务于王权的信仰秩序。

  这是宏大而沉重,沾满血与火的志向。

  阶下的臣属们,反应被这沉重的寂静放大。

  少数内心赞同者,因颛顼最后那句“为万民得生”而眼神微亮,如同黑夜中的萤火。

  多数人则保持沉默,眼神在低垂的眼睑下复杂地交流着——有对颛顼绝对权威深入骨髓的畏惧,有对即将席卷天下的改革风暴的深深忧虑,有对未知未来的迷茫,如同浓雾中的航船。

  而在某个不起眼的、被立柱阴影笼罩的角落,似乎有一道目光极其短暂地掠过颛顼冷硬的面容和黎杀伐的背影,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冰冷和嘲讽,如同毒蛇吐信,旋即隐没在更深的阴影里。

  藏身墙外的楚易观,将厅内的一切声响、气息、无形的压力尽收“耳”底。

  他清晰地记录下颛顼的每一道指令,每一句包含动机与情感的话语。

  他捕捉着重眼中深藏的理性光芒与肩头那千钧重担的压迫感,感受着黎身上那股为使命不惜焚毁一切(包括自身)的纯粹忠诚与即将爆发的残酷力量。

  他也敏锐地体察到臣属群体中无声涌动的暗流——那是对权力更迭的敏感,对风暴袭来的本能恐惧,以及对自身地位能否存续的深切计算。

  人性的复杂在此刻纤毫毕现:帝王的雄心与冷酷,执行者的纯粹与铁血,建设者的理性与重压,旁观者的算计与自保。

  腰间的纪世葫,那“顼”字的阴刻凹痕,此刻仿佛被一股无形的锐气加深、淬炼,隐隐透出一种即将破开混沌、斩断乱麻的凛冽锋芒。

  葫身微温,似在共鸣。

  命令已下,誓言已立,无可挽回。

  一场旨在重塑天地人神秩序、注定伴随血与火的信仰风暴,将以帝丘为中心,如同狂暴的洪流,席卷整个颛顼之世。

  楚易观的目光投向厅外广袤而未知的土地。

  改革的铁拳,会首先砸向哪里?

  那昨日还弥漫着祈雨狂热与嫁祸纷争的甘渊畔祭坛,此刻已沉沉笼罩在风暴将至的浓重阴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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