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并州军将士皆是哗然。

  场中之人是谁?

  并州吕布!

  杀得胡人不敢吭声他们心悦诚服受其统帅的狼骑飞将吕奉先!

  他就这么败了?

  一合不到就败了?

  而且还是兵刃被人打飞脱手的惨败!

  并州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他们什么场面没见过。

  但像今日这样的场面他们真的是做梦都没见过。

  不说并州军了,就连丁原下颌都是微张着。

  其子吕布,万军不当之勇,从九原入伍,战阵无一败仗,今日却是惨败收场!

  这张显——!

  丁原御马又撤几分,原先那句擒贼先擒王他还能当个笑话,但现在,他当真是得好好考虑考虑了。

  赤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息喷出白雾,似也感受到主人的震颤。

  吕布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虎口撕裂,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冻土上砸出一个个暗红的小坑。

  他忽然想起九原的雪,也是这般红白相间。

  记忆如刀,剜开血肉——

  第一次杀人时,他十二岁。

  鲜卑游骑劫掠村落,少年抄起牧羊的叉子,捅穿了那个正撕扯阿姊衣裳的胡人喉咙、温热的血喷在脸上,腥得发苦。

  那人死前瞪大的眼睛,和现在的自己,竟有几分相似。

  入伍第一年,并州校场。

  他一杆木枪挑翻七名边军老卒,丁原亲手将铁胄戴在他头上:“你名奉先,当为并州之胆!“那天受赠战马配新鞍,跑起来心里像是有团烧着的火。

  后秋猎,单骑逐胡。

  一众鲜卑游骑被他一人冲散,长枪挑起酋长首级回营时,并州军跪了一地,高呼“飞将“。

  “败了……“

  吕布突然发笑,笑声比雁门的风还冷。

  “知道自己为何会败吗?”

  一道声音传来,犹如雪中惊雷。

  吕布猛地抬眼望去,却见张显侧肩已是扛起了那杆玄黑重戟。

  “为何!”他急切,双眼急切一个答案!

  张显轻吐一口浊气,白雾在其嘴角化作一缕细烟。

  “你还不够纯粹,也没有一个哪怕挫骨扬灰也要去完成的目标,所以,你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为何拿起兵器,你所强只是先天肉体赋予你的天赋,而你的意志。”

  “还不够!”

  “那你呢!”

  吕布双眸紧盯着身前那人的眼睛。

  “我?”张显一愣,而后笑了。

  “想知道?”他挑眉。

  吕布下意识的点头:“嗯。”

  “哈哈哈吕奉先,你很有趣,有空,可以来虑虒找我!”

  张显打马上前,挑起插入冻土中的长枪甩回了吕布手中。

  他轻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语调说道:“若是你找不到因何而战的目标,那我,可以给你一个!”

  说罢,他拱手向已入并州军军阵中的丁原一礼。

  “丁刺史,虑虒县令张显受诏前来拜会!既已见!可还有令?”

  校场一阵哑然无声。

  半晌后,军阵里才幽幽响起一句:“无令,可退、”

  张显再拱手:“诺!”

  侧身与吕布一笑,旋即打马而回。

  “桃源骑!”

  “在!”

  “回城!”

  “诺!”

  五十骑自辕门再出,校场上,诸将仍还沉浸在张显无匹的战力之中。

  吕布幽幽的看向桃源骑离去的背影,口中呢喃。

  “意志.”

  “张子旭”

  张显最后的几句话在他脑海翻涌,他摸不清,也道不明,心烦意燥。

  “奉先吾儿可还好?”

  见张显等人离开,丁原这才从军中御马而出。

  来到吕布身侧,他似是十分关怀的问道。

  “义父!”吕布眼底闪过几抹不忿。

  他抱拳:“今日儿给你丢脸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奉先不必挂怀,只怪那张显行事乖张霸道,奉先手还有伤,还是快去医治才是。”

  吕布默然颔首:“那儿告退。”

  看着吕布渐远的背影,丁原的眼眸眯了眯。

  ——

  阴馆县外。

  五十余骑没做丝毫的停留。

  来时五十几匹的马,归时已然是两百匹。

  这就很并州。

  “显哥,你最后跟那人说了啥?”

  张显身侧,赵云好奇的问道。

  “那吕布实力如何?”张显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赵云沉吟片刻:“比我强。”

  “回去加练。”

  “诺!”

  张显收回目光。

  心里对赵云抱歉几声。

  ‘没有挂,那就只能流汗了云弟。’

  回想起在校场跟吕布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他脸上也不由的一阵火热。

  自己一个开挂的是怎么好意思说出那种话的?

  还什么不够纯粹,意志与肉体不匹配。

  几度想扶额长叹,原以为上了大学,自己就已经中二毕业了,没曾想来了这里自己仿佛又重回了中二的年纪。

  不过他的嘴角还是勾勒了几分。

  自己最后跟吕布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丁建阳看到自己跟吕布悄声说话了很重要。

  本就是一个疑神疑鬼的人,若不然也不会将一名武将强压在主簿的位置。

  美其名曰磨砺性子,但谁家好人一边磨砺,又一边让人家打生打死的。

  哦,你有事我就上,上完之后啥好处都没有,最后还要听你来上一句这是为你好。

  拉倒吧。

  究其根本,还不是担心人家军中威望过甚,影响了自己对并州军的把控。

  要不然,如果你真是将人家当成义子看待,后面,人家也不会因为一匹马就将你当场格杀。

  张显在打吕布的主意,这一点他丝毫没有掩饰。

  这个年纪的吕布对他而言是最好的。

  这个年纪的吕布还有得救!——

  马踏着积雪,缓缓向阴馆城内踱去。

  吕布低头看着自己虎口撕裂的伤口,血已凝成暗红的痂,但心中那股躁郁却愈发翻涌。

  “你还不够纯粹……“

  张显的话像一柄钝刀,反复剐着他的思绪。

  思绪翻涌,不时就翻涌到了九原的雪夜。

  那年自己十二岁,记忆里,阿娘总在窗户下借着月光缝补他的旧袄。

  “布儿,饿不饿?“枯瘦的手从怀里掏出半块黍饼,饼上还带着体温。

  他摇头,把饼推回去:“儿不饿,阿娘吃。“

  屋外风雪忽的呼啸,鲜卑人的马蹄声时远时近、阿娘突然把他塞进地窖:“无论听到什么,别出声!“

  木板的缝隙间,他看见阿娘举起柴刀——

  原来第一个教自己拿刀的,是阿娘。

  那晚,阿娘死了。

  十四岁。

  草坡上,收养自己的老牧人指着啃草的羊群:“瞧见头羊没?它犄角上跟脖子上的疤,是去年三匹狼留下的。“

  自己当时回了句什么?哦,是“畜生打架,有什么好看?“

  “傻小子。“老牧人敲在他的额头:“人活着就得像头羊——要么战,要么死,没有摇尾乞怜的路!“

  那年,老牧人也死了,死在跟狼群出没的林子里。

  十六岁。

  自己跪在阿娘坟前,将鲜卑人的头骨摆在粗陶碗旁。

  “儿明日就去投丁校尉。“酒浆淋湿坟头新草,“定叫胡人记住吕奉先三字!“

  野风卷着草灰打旋,像一声叹息。

  赤马突然停步,吕布才发现已到营门。

  亲兵捧着药箱迎来:“将军,属下给您包扎……“

  “滚!“

  他暴喝一声,吓得亲兵踉跄后退。

  ——不对。

  吕布攥紧缰绳,耳边又响起张显的声音:

  “若是你找不到因何而战的目标,那我,可以给你一个!“

  营火噼啪炸响,映得他眸中明灭不定。

  “给某吧,让某静静。”

  “.唯。”

  马厩深处,吕布手缠绷带牵着赤马归置了马房,赤马啃着槽沿,打了几个响鼻。

  吕布解下鞍鞯,指尖抚过一道旧疤,很久以前的伤了,原来自己的老伙计是真的老了。

  “七年前某刚入伍,因斩杀胡人,受赠的你。”

  “现在,你也老了”

  他怜惜的抚着卸了鞍鞯的马背。

  其上鞍鞯压出的痕迹已经成了赤马身体的一部分。

  嘶律律——!

  赤马烦闷的踢踏地面,就像是在抗诉吕布的话语一般。

  “好好好,你正当壮年好了吧。”吕布笑了,轻声安抚赤马:“某这脾气多少是沾了你的,不服对吧!”

  “对!某也不服!”

  “老伙计,再陪陪某吧,等下次,我等再战张子旭!”

  嘶律律——!——

  雁门栈道。

  五十骑飞速驶过,风雪飘忽。

  “显哥,今日恶了丁建阳,往后他针对我等该如何?”

  马背上,赵云一直在思考今日自家显哥的所作所为会造成什么后果。

  但或许是师父说得对,他真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料子,想了半天依旧毫无头绪,只能是问向显哥。

  “针对我等?”

  战马飞驰,显得张显的声音有些飘忽。

  “他怎的针对我等?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高兴?”

  赵云愣了,这都是啥跟啥啊,自己跟显哥说的是同一个话题吗?

  “可是咱们今天这么折了他的面子,他怎么会高兴呢?”

  张显看了一眼赵云,露出孩子太笨了自己怎么教也教不会的无奈眼神。

  不过想到这毕竟是自己云弟,他又细心教导道:“丁建阳手中最大的凭依是为何物?”

  赵云思索,迟疑的说道:“刺史身份?”

  要不是在骑马,张显都想去敲自家云弟一个暴栗了。

  “仔细想,你家显哥也有县令的身份,但为何丁建阳不敢强留下我?”

  赵云挠头:“力量?”

  张显这才欣慰:“说对了一半。”

  “寻常人的力量最多也就到达吕布或者昔日楚霸王那般地步。”

  “但此二人依然有被围困致死的方法,所以个人的力量是有极限的,丁建阳真正在乎的是并州军。”

  “这个才是他的根本。”

  “我之所以会说他会高兴,原因就是并州军中有一人比他更得军心,你说那人是谁?”

  这下赵云没有一丝犹豫:“吕布。”

  “没错!”张显一夹马腹,控制着胯下战马的速度别超出寻常战马太多,要不然自己这五十多骑可受不了。

  “去时我已打探过雁门骑都尉丁建阳的消息,发现他所统领的并州狼骑中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个军中主帅,那人便是吕布。”

  “你也有过统兵的经验了,若是你麾下有人声音跟你一样响你会怎样?”

  “跟他比试一场,将统兵话语权彻底定下!”

  张显失笑摇头:“你说的也对,但若是那人是我呢?不,我的意思是那人跟现在的我一样可以打哭你呢?”

  赵云撇了撇嘴:“也不知道以前被打哭的人是谁”

  “我能听见!”

  张显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赵云嘿嘿讪笑道:“那我打个啥,直接听他的就好了。”

  张显点头:“但丁建阳不是你,并州也非常山,在边郡军队是最重要的权柄,远超身份,所以,今日我打飞了吕布的兵器,他其实是高兴的。”

  “吕布威望减少,代表丁建阳威望上升,这对他牢固并州军权柄有利。”

  “吕布军功过盛,号飞将,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今日惨败后,丁原甚至可以名正言顺让其先行养伤,然后再让其他心腹之人代掌军中事务。”

  “所以我说,丁建阳会感谢我、”

  “那这也不妨碍他针对主公啊?”

  赵云依旧疑惑。

  张显摇头:“所以说云弟要学识人心的本事。”

  “我之前也说过,在并州,军队大于身份带来的作用,丁建阳深谙此意,所以贸然他断不敢与我正面为敌!”

  “今日的我在他面前越是强硬,他便越是不敢硬碰硬!”

  张显看向赵云,字字珠玑道:“因为他才刚坐上刺史的位置,他不敢赌!”

  “云弟。”

  “啊?”

  “你说如果明面上丁建阳不敢针对我等,那背地里来的针对我等会怕吗?”

  白马银枪少年郎这下彻底懂了。

  他轻抚背后长枪大笑:“那怕个甚!明枪没有,暗箭来多少死多少!”

  “就是这个道理。”

  张显也是欣慰笑道,自家这云弟啊,战斗思维强过天下人,但为人处世.唉。

  “加速二十里!过了雁门栈道扎营修整!”

  “诺!”

  ——

  虑虒县。

  一匹老马驮着一名清瘦青年缓缓入了城。

  街道口,那人抬眸看向不远处血渍还未擦洗干净的石板路。

  轻笑:“确实酷烈,满门二百三十七口,两家六百多人竟无一人幸免。”

  “张子旭啊张子旭,真是期待与你的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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