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云层跟日光交错映照出一片又一片的光斑。

  真定,桃源、

  一声鹰鸣之声响彻。

  溪流边上,尚未冻结的水流冲下带动水轮,坚硬的榆木轮叶被水流冲击,发出低沉浑厚的“隆隆”声,永不停歇地转动着。

  长长的联动杆臂,如同巨人的筋骨,将这些力量传递了出去。

  带动着沿河岸鳞次栉比、如同长龙般延伸的碾坊、磨坊、锻坊。

  碾坊里,石碾在联动杆的带动下,日夜不休地滚动,将金黄的粟、黍、麦粒碾压脱粒。

  磨坊中,石磨飞旋,雪白的面粉如同细瀑般从磨盘缝隙流淌下来,被守候的妇人小心地扫入布袋。

  夏侯兰日常带着十几人巡视桃源,天空的鹰鸣响彻吸引了他的注意。

  抬头,果然就是那熟悉的鹰隼身影。

  他吹了吹脖颈下的短哨,同频的哨音跟张显的短哨相同。

  天空中的鹰隼一下子便有了目标,朝下俯冲,落在了夏侯兰的肩上。

  “还真是你这家伙,去显哥那儿半年多了又壮了不少啊。”

  他有些熟络的逗弄了一下鹰隼。

  可惜在自家显哥手里乖巧顺从的鹰隼在他的面前却是桀骜的厉害。

  面对摸向自己下巴的手指,鹰隼差点就用尖锐的喙啄咬过去。

  好悬是夏侯兰的反应迅速,中途手指转向了下方双爪。

  “养不熟的家伙。”他没好气的啧了鹰隼几句,拿出了绑在鹰隼爪腿上的信件。

  纸张被竹筒包裹,即使穿越风雪也依旧干燥。

  夏侯兰打开一看,脸上的笑容瞬间便洋溢了起来!

  “终于要开始了!”

  将信收好,将鹰隼抛飞,他转身朝身后的十几人吩咐道、

  “召集所有庄护,暂停庄子上的所有工作,通知所有人在校场集合!”

  “诺!”

  十几名庄护拱手应下,而后飞快的行动了起来。

  围堰边上的水轮一个个的停了下来,男女都从磨坊锻坊中走出,关闭了那轰隆隆的声响。

  桃源里。

  整齐平坦的道路上积雪被堆积两旁。

  一幢幢的草屋排列整齐,冒着点点烟气。

  只不过比起张显他们刚离开时的房屋数量,如今桃源的屋舍已经趋近千座。

  这一年里夏侯兰也没有闲着,依旧贯彻着自家显哥的意志招收庇佑着那仿佛无穷无尽的流离之人。

  得益于张显的名声,铁血的手段,郭家时常的帮助,桃源在这一年里相当的安稳。

  田亩五六千,人口也接近八千人,就连庄护数量也从张显离开时的三百人增加到了八百人。

  桃源里的大食堂,草堂依旧。

  草堂厚重的木门开着,隐约可见里面人影晃动,点着许多油灯,比外面明亮温暖得多。

  百余个穿着干净厚实布衣戴着同样样式小帽的孩童,正在由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儒衫的中年人教导下,口中念诵着。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童子清稚的读书声,在凛冽的寒风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冰霜的生机。

  那中年儒生也是流离之人,姓周,是从中山国逃难来的,妻女都死在路上。

  刚到桃源时形销骨立,整日枯坐流泪。

  是夏侯兰亲自将他带到草堂,让他教里面的孩童读书识字这才让他稍稍找回点了心气。

  “人之初,性本善…”童音依旧朗朗。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体格比之常人壮硕几分的庄护入内,小声的在周书生耳边低语。

  “夏侯管事有令,今日先放课。”

  周书生愣了一下,旋即点头:“知晓。”

  待庄护离开,草堂学子将一篇课文念完,他从讲桌旁起身。

  “好了,今日课业便到这里,尔等放课后都返回家中不要乱跑。”

  “下课!”

  “先生辛苦.”

  百多名孩童在一张张的小方桌旁起身,而后朝上首先生鞠躬。

  孩童中,黄叙以及李真两人结伴走出了草堂。

  一年不见,两小儿都长高了许多,面色红润,体态健康。

  “真儿姐,你说今天怎么下课下的这么早啊?”

  黄叙捧着书本,语气轻柔。

  李真看了他一眼,嘴角龇牙咧嘴了起来:“肯定是有什么大事了,你看庄子里,好多地方的烟火都停下来了。”

  “为啥啊?”

  黄叙还是有些不太清楚。

  李真白了他一眼:“你个笨蛋,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吗?我们要走了!”

  “走?去哪啊?”

  黄叙有些发懵,在桃源不是待得好好的吗?

  “哼!先生都说你学东西快,但是反应怎么就这么慢呢?还能去哪?!”

  李真深吸了一口气眼角的喜意都要跃上眉梢跳出来了:“那当然是去家主那儿了!”

  “叔父还有父亲!”

  黄叙一下子反应了过来:“真儿姐你是说我们要去叔父那里了!”

  李真咯咯的笑了起来脑袋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嗯嗯嗯。”

  眼神中闪烁的期待格外的明显。

  约莫一个时辰后。

  桃源校场。

  每家每户当家的汉子跟寡妇都聚集在了这里。

  点将台上。

  夏侯兰用铁皮喇叭讲述了张显发来的信件。

  桃源之民要全部向并州转移了。

  各家各户都要在这几天将自家的物资收拢好统计入库一并运输,等到了并州再一齐发放。

  消息一出场面一阵哗然。

  有兴奋者,有鼓舞者,也有一些疑虑者。

  前二者多是老庄户了,在庄主还在的时期就来了的,自然没有丝毫的问题。

  而疑虑者则多是后来的流民。

  不过夏侯兰也做了预期,加上老庄户的心情感染,想带走他们也不算太难。

  毕竟经历过流离后又经历了桃源的生活,选择哪种只要不傻就都能分清楚。

  几千人的迁徙动静肯定是小不了,但好在如今张显贵为使匈奴中郎将,迁徙自己的庄户倒也没人敢阻拦。

  结束了校场的聚集,夏侯兰看着信中提到的郭家,他思前想后还是亲自跑了一趟。

  真定。

  郭府。

  书房里只有两个人。

  夏侯兰,郭怀。

  看着张显的信,郭怀面有愁容。

  他问向夏侯兰。

  “子旭当真要放弃桃源?”

  夏侯兰点头又摇头:“郭家主其实你自己更加清楚为何显哥要如此做不是嘛?”

  郭怀叹了口气,眼神闪烁。

  他试探着问:“会有大问题?”

  夏侯兰:“我不清楚,但显哥不会错。”

  郭怀深吸一口气,又绵长的吐出。

  “那我知晓了”

  “夏侯兄弟,恐怕得麻烦你多带些人走了。”

  夏侯兰起身拱手:“你是显哥兄长自然也是我的兄长,麻烦二字还请不要再说。”

  跑完郭府,夏侯兰又跑了小山村。

  现在小山村很多人都已经搬到了桃源,但还是有几户人家没走。

  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他也劝着带走了他们。

  桃源校场成了临时的物资集散中心。

  堆积如山的麻袋、藤筐、木箱几乎堵塞了道路。

  庄子里已经完成了全部扫盲的人员成了一群书吏,他们手指冻得通红,但却运笔如飞,在一卷卷纸上勾划登记:“王素家粟,十七石,装车!黍八石,装车!…被服…新旧布衣…褥子…装车!”

  算盘珠子噼啪作响,与搬运号子、车轴吱嘎声混成一片。

  童渊裹着厚实皮袄,在黄叙以及李真的搀扶下亲自盯着局面。

  五日后,清晨。

  持续了数日的喧嚣终于沉寂下来。

  偌大的桃源,唯有空荡荡的屋舍依旧孤零零地矗立着。

  庄口,木门早已打开。

  门外近千辆各式车辆,组成了一条蜿蜒数里的钢铁与木头的长龙。

  最前方是三百辆坚固的辎重牛车,高大的木轮裹着防滑的铁箍。

  车上堆迭着如山的大木箱,里面是拆卸打包的锻锤等核心机括,以及最重要的粮秣袋垛,用粗大的绳索和油布捆扎得如同堡垒。

  其后是五百辆稍小的牛马车,满载着家当、被服、工具以及地窖中的南瓜、菜干。

  最后是两百辆专门为老弱妇孺准备的、加装了简易棚顶和厚毡的“暖厢车”由马匹牵引。

  八千庄户,按预先编好的队、什、屯,井然有序地簇拥在车队旁。

  男丁们大多穿着厚实的冬衣,外面套着简陋的皮甲或厚毡坎肩,手持长矛、柴刀、甚至削尖的木棍,神色紧张而坚毅,他们是迁徙队伍的外围屏障。

  妇孺们裹得严严实实,挤在暖厢车附近,脸上带着离乡的愁绪和对前路的茫然,更多的是一种认命后的沉静。

  八百名全副武装的庄护,如同黑色的礁石,分散在车队首尾和两翼关键节点,冰冷的铁甲和出鞘的刀锋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闪着寒光,他们是这支庞大队伍的主心骨和利刃。

  夏侯兰身披玄甲,外罩黑色大氅,骑在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上,立于队伍最前方。

  他身后,是数十名各屯屯长和匠作头目,人人面色肃穆。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拍打在冰冷的甲胄和车辕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整个队伍笼罩在一片寂静中,只有牲畜偶尔不安的响鼻和蹄铁磕碰冻土的轻响。

  “管事!郭家的人到了!”亲卫庄护指着南面官道低声道。

  只见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正从真定城方向快速驶来。

  数十辆满载的大车,由精悍的郭府护卫押送,打头的马车上,郭怀裹着厚厚的狐裘,亲自来了。

  郭怀跳下马车,快步走到夏侯兰马前,看着眼前这绵延无尽、沉默如山的迁徙队伍,眼中震撼之色难掩。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从怀中郑重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双手奉上:“夏侯兄弟,仓促之间,只筹得粟米八百石,盐二十车,肉干百担,药材十箱,些许布匹…杯水车薪,聊表寸心!

  此去并州山高路远,太行冰封…万望珍重!请将此物,务必交予子旭!”他又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

  看了眼一排车厢里偶尔撩开帘子偷看他的那节车厢。

  里面坐着的是他的妻妾子女。

  常山会发生什么他已经有所预料,但郭家的基业就在真定,所以他不能走,只能让家小先去。

  好在他从一开始就是以真心相待的张显,所以他也放心将家小托付。

  夏侯兰在马上躬身抱拳,声音铿锵:“郭家主高义!兰代主公及桃源八千父老,谢过!”

  说着他也看了一眼郭怀频频侧目的车厢,心中大概会意:“郭家主放心,兰保证将他们安全带到。”

  郭怀长出一口气拱手:“那就辛苦夏侯兄弟了。”

  夏侯兰颔首,郑重将锦囊和信贴身收好。

  两人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郭怀用力拍了拍夏侯兰的马鞍,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保重!”

  夏侯兰不再多言,猛地一勒缰绳他拔出腰间环首刀,雪亮的刀锋在灰暗的天幕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直指西北方!

  “启程——!”

  吼声如惊雷炸响!

  沉重的牛车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缓缓转动。

  牛马喷着浓重的白气,奋力向前。

  车队长龙,如同沉睡的巨兽苏醒,开始缓缓蠕动。

  八千双脚步,踏上了覆盖着坚冰与厚雪的官道,发出沉闷而宏大的轰鸣,碾压着冻土,也碾压着离愁与过往。

  夏侯兰一马当先,大氅在身后猎猎飞扬。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风雪中的庄子,那曾是他的心血,是显哥交给他的家底。

  如今已成过往云烟。

  目光扫过蜿蜒如龙、在雪原上前行的庞大队伍,扫过那一张张坚毅惶恐,却都义无反顾向着西北方的面孔。

  他猛地一挥刀,斩断所有回望的思绪。

  前方,是巍巍太行,也是显哥旌旗。

  八千人踏雪痕,碾冰河,向着未知的烽烟与希冀,浩荡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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