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前将军府后宅。

  暖阁内,炭火烧得极旺,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令人舒缓的安神药香。

  张显褪去了冰冷的甲胄,只穿着一身素色的深衣,坐在榻边。

  邹婉斜倚在厚厚的锦褥上,腹部虽尚未明显隆起,但眉宇间已多了几分初为人母的柔和与的疲惫。

  她脸色有些苍白,孕早期的反应让她胃口不佳,精神也恹恹的。

  张显端着一只温润的白玉小碗,里面是他动手煮的白菜豆腐汤,汤色清澈见底,回府后看到邹婉闻不得一点腥气所以他费了一些心思亲自熬煮了一碗清淡但也营养充足的菜品。

  “婉儿,再喝两口?”

  他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递到邹婉唇边,声音是罕见的轻柔。

  “灶上温着的,已经不烫了。”

  邹婉因为孕反微微蹙眉,但看着夫君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还是顺从地张口抿了一点。

  清冽咸香的汤汁裹着豆腐滑入喉咙,确实驱散了些许胸口的烦恶。

  她勉强笑了笑,声音细细的:“让夫君费心了,是妾身无用,这点小事也……”

  “胡说什么。”张显打断她,放下碗,用温热的大手轻轻覆上她放在锦被上的微凉的手。

  “怀胎辛苦,本就是天大的事,是我…整日忙于军政,陪你的时间太少。”

  他眼中带着歉意,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邹婉反手握住他的手指,摇了摇头,目光温润如水:“夫君身系并州安危,数十万军民仰仗,岂能为妾身一人耽误大事,妾身…只是有些想家,也有些…害怕。”

  她声音低了下去,远离武威娘家,在这陌生的并州,即将迎来人生最重要的转变,纵使她再识大体,心中也难免惶恐。

  张显心中微涩,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莫怕。”

  他声音低沉而坚定:“有我在,晋阳就是你的家,我已命人快马去武威报信,想必外舅外姑很快会有家书送来。

  府中仆妇,医官都安排妥当了,再者我亲自为你检查过身体,你身子骨底子好,安心静养便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尚平坦的小腹,眼神变得柔和几分,带着一种初为人父的温润:“我们的孩儿,定是个有福气的。”

  提到孩子,邹婉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母性光辉的红晕。

  她低头,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小腹,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

  “一定会的。”

  “将军。”暖阁外,亲卫的声音恭敬响起。

  “荀长史,高校尉,张司马已在书房等候,安北军招募事宜,需将军定夺。”

  张显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松开。

  他轻轻拍了拍邹婉的手背,温声道:“我去去就回,你好好歇着,汤要喝完。”

  邹婉懂事地点点头,眼中虽有眷恋却无半分不满:“夫君正事要紧。”

  书房内。

  气氛与后宅暖阁截然不同。

  炭火同样烧得旺,但空气里弥漫的是笔墨与紧绷的气息。

  荀彧,高顺,张白鹿已在等候。

  见张显进来,三人起身一礼:“主公(将军)。”

  “坐。”

  张显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三人:“募兵如何?”

  荀彧率先开口,语速不快,条理清晰。

  “招募告示已遍贴各大流民营地,府库已按将军吩咐,拨出第一批应急钱粮,优先用于安北军兵卒家眷安置及新兵入营初期的口粮。

  太原,西河两地匠作营已全力开工,优先赶制安北军所需皮甲,环首刀及简易木盾。”

  高顺正襟危坐接口道:“流民反应有些两极分化,习惯刀口舔血者乐意至极,蜂拥而至各募兵点。

  然疑虑,恐惧,仇视官府,根深蒂固者亦不在少数,张镇抚今日亲赴昭余泽大营宣讲,效果…待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张白鹿身上,张宁今天所做的效果如何,他最清楚。

  张白鹿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今日女郎.镇抚在昭余泽南营宣讲。”

  “众多渠帅反应热切,愿意入伍效力,以陈忠为首最为坚定。”

  “陈忠?”张显目光一凝。

  此人他听张宁提过,是流民中颇有声望的原黄巾头目。

  “是。”张白鹿点头。

  “他是第一个签下入伍兵籍的!对着将军旗号的方向,重重叩首!愿为将军效死!他带头后募兵点登时挤满了人!多是昔日的黄巾老卒,力士!”

  荀彧捻着短须,眼中精光闪烁:“陈忠此人可用!其威望足以带动一大批心存疑虑的精壮,可为骨干乃至一营司马!”

  张显点头:“却可立为标杆,伯平。”

  “末将在。”高顺一礼。

  “将其提拔为你之副手,与白鹿齐平掌募兵司马。”

  “诺!”

  书房内响起一阵商榷之声。

  待的事事妥当。

  荀彧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张白鹿,又转向张显。

  后者默契会意挥了挥手:“事无巨细,商榷再多也要结合实际情况,伯平白鹿,尔等便先回募兵场选拔兵卒吧。”

  “遵前将军令!”

  二人起身离开。

  见人走了,荀彧斟酌着开口:“将军,安北新军初创,人心浮动,急需强心之剂,张镇抚身份特殊,在流民中威望无两,实乃稳定军心之定海神针。

  但镇抚终究是女子之身,常驻军营,恐有诸多不便,亦惹非议。

  为长远计,也为安北军根基稳固…将军何不早日…给镇抚一个正式名分?纳为平妻,一则全其身份,便于行事,二则,亦可安流民之心。”

  他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确联姻,将张宁彻底绑上并州战车,是眼下最快,最有效的政治手段。

  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

  张显沉默了片刻,缓缓起身背手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你这话,宁儿也亲口与我说过。”

  “哦!镇抚既然有意,那主公应当尽早迎娶才是。”

  “这事急不得。”

  出乎荀彧意料之外的是,这次自家主公居然也没有丝毫的抵触之情。

  “何故?”他问道。

  “文若应该也猜得到,交予朝堂的张角尸首为假,其真身仍然还在广宗之中,我答应过她会将其父尸首葬于并州,若没能做到早晚会生间隙,预期这也不如等开春风头渐消后派人取回尸身入土以后再行迎娶一事。”

  荀彧听着不时的点了点头,他忽而笑道:“主公倒是对成亲之事不再抵触了。”

  张显笑了笑:“经过一回后其实也就那样,之前心有不喜不过是紧张居多而已,再者说”

  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天空:“娘家嫁妆有几十万民众之多的女子,不娶就是我的愚蠢了。”

  “主公明鉴。”荀彧轻笑一礼。

  次日。

  昭余泽畔,临时搭建的安北军募兵点,人潮汹涌。

  “排队!排好队!挤什么挤!想当兵的,这边排队!”

  一个穿着游弈军皮袄的募兵官站在一张破桌子上,唾沫横飞地吼着。

  他身边站着几个同样精悍的辅兵,维持着成型的队列。

  队列长得望不到头。

  队伍里的汉子们,大多面黄肌瘦,但他们的眼神,却不再是在广宗以及刚来并州时的里那种死寂。

  并州的种种不同,他们都是切身体会到了,加上昨天有人带头的场景,现下的他们也多是想从伍博个前程。

  “俺!俺叫刘三!巨鹿人!跟着天公将军打过钜鹿!当过什长!”

  一个骨架粗大,但脸颊深陷的汉子挤到前面,急切地扒开破烂的袄子,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刀疤。

  “官兵砍的!俺活下来了!有力气!能杀胡狗!”

  募兵官斜眼瞥了瞥那道疤,又捏了捏刘三干瘦却依旧硬实的胳膊,粗声道:“行!站右边去!下一个!”

  “俺…俺会骑马!在老家给大户放过马!”一个相对年轻些的小伙子挤上来,眼神怯怯又带着渴望。

  “骑过几天?能开弓不?”募兵官问道。

  “骑…骑过几年…弓…弓没怎么开过…”小伙子声音小了下去。

  “站左边!下一个!”募兵官指向一侧,小伙子跑了过去。

  陈忠站在募兵点旁边临时搭起的草棚下,身上已经换上了一套崭新并州军制式的皮甲,腰间挎着一柄环首刀。

  这身行头让他干瘦的身体挺直了不少,眼神也锐利起来。

  他昨天被高顺以及张白鹿找到任命为了募兵司马,眼下便站在一旁时不时的出声点人。

  “那个!对,排第三队那个黑脸的!别看他瘦,那是饿的!看到他那眼神没?绝对杀过人!”

  “还有后面那个缩着脖子的!别看他蔫!他走路下盘稳,手臂摆动有力,以前八成是个草盾手!俺们军备不够一些兵卒的习惯被养歪了,但绝对好使!”

  “那个!那个嚷嚷着杀过官军的!吹牛的!他这副架子骗骗常人可以,但是俺绝对看不差,让他滚蛋!”

  在陈忠和他手下这些老辣的黄巾头目火眼金睛的筛选下,募兵的速度和效率大大提高。

  被选中的汉子,脸上瞬间迸发出狂喜,被人引着去旁边领一块象征入选的号牌,以及一小袋五块装的压缩干粮。

  而在募兵点不远处的空地上,另一番安置也在进行。

  一群同样面黄肌瘦的妇人老人和孩子,在一个简易的木棚前排着长队。

  棚子前挂着安北军眷属登记处的牌子。

  张宁穿着一身合体的皮甲,坐在案后,身边有几个识字的太原文吏协助。

  她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姓名?原籍何处?家中应募者姓名?几口人?有无重病者?”

  “张李氏?冀州清河人?你家男人叫张铁?刚入了安北军?好。”

  “三口人?孩子多大?五岁?好,拿着这个木牌,去旁边领三日的口粮!然后去丙字营区,那里有人安排!记住!将军说了,开春就分地!免赋两年!”

  “老人家,你慢点…你儿子入了安北军?就你一个?拿着牌,去丁字营区,那边有专门安置孤老的地方,有热汤!”

  每登记一户,发放一块代表身份的粗糙木牌和一小袋杂粮。

  一些老人和孩子,甚至对着木棚的方向跪下磕头,口中喃喃着将军恩德女郎君慈悲。

  十日后。

  晋阳城外,新划出的安北军大营。

  近万名刚刚被挑选出来的“安北新军”士卒,乱糟糟地站在空旷的校场上。

  队列歪歪扭扭,如同被狂风吹乱的荒草,嗡嗡的议论声,咳嗽声,吸鼻涕声混杂在一起。

  点将台上,高顺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矗立在那里。

  他身披黑铁重甲,头盔下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台下这群乌合之众。

  张显站在高顺侧后方,张宁,张白鹿,陈忠等人也在台上。

  “肃静!”高顺的声音并不大,却格外的冷厉。

  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全场,嗡嗡声戛然而止,无数道桀骜的目光投向台上。

  高顺向前一步:“从今日起!尔等不再是流民草寇!尔等是安北新军!是并州边军!是戍守边墙,护卫家眷,砍下胡虏脑袋领功受赏的兵!”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

  “军法!便是尔等头顶的天!”

  “十七条!五十四斩!便是悬在尔等脖子上的刀!”

  “怯战退缩者!斩!”

  “闻鼓不进者!斩!”

  “呼号不应者!斩!”

  “欺凌百姓者!斩!”

  “临阵脱逃者!斩!”

  “乱我军阵者!斩!”

  “……”

  高顺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亮,也一声比一声冰冷,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一个新兵的心头。

  每念出一条斩令,台下便是一阵嘈杂,一些胆小的新兵,双腿已经开始打颤。

  “军令如山!违令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莫以为尔等人多!莫以为法不责众!本将的刀,专斩不遵号令的脑袋!三个月内,本将会用汗水,用血来铸就尔等的军魂!听清楚没有?!”

  死寂。

  片刻后,台下才响起一片参差不齐带着惊恐回应。

  “听…听清楚了…”

  “大声点!没吃饭吗?!”高顺厉喝,声如雷霆!

  “听清楚了!!!”

  这一次,近万人用尽力气嘶吼出来,声音震得校场周围的积雪簌簌落下。

  “好!”高顺收刀入鞘,动作干净利落。

  “现在,各营各曲,带回!分发军械口粮!明日卯时初刻,校场点卯!迟到者,鞭二十!”

  命令下达,在那些并州军老骨干声嘶力竭的喝骂和威慑下,混乱的队伍开始蠕动,向着各自分配的营区。

  张显看着台下那一片混乱中的灰色人潮,目光沉凝。

  他侧头对高顺道:“伯平,三个月,我要看到一把能钉在边墙上的刀。”

  高顺抱拳,声音斩钉截铁:“末将明白!必不负将军所托!此军若溃,末将提头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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