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尘观的香灰第一次堆成了小山。

  陈拾安蹲在丧盆前,用师父生前最爱把玩的那枚缺角铜铃扒拉着灰烬,动作熟练得像是在翻炒隔夜饭。

  他曾跟随师父操办过很多丧葬的法事,却没想到十八岁这一年的第一场超度是给自己师父的。

  陈拾安那么多本领中,练得最溜的便是超度法事。

  难怪平日里师父对此多有教导,这会儿也是给他安排上了。

  十八岁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袖口还沾着烧纸钱时蹭的黑灰,他望着挤满灵堂乌泱泱的人群,突然觉得师父走得很不地道——

  生前把道观经营得像个丐帮分舵,欠的债能从山顶铺到山脚,咽气前居然还不忘给徒儿留个大礼包。

  是的,师父潜心修道多年,凡俗亲友早已断联,今日这么多过来奔丧的不是别人,几乎都是债主……

  老头预判了自己驾鹤的时间,这些人还都是他前夜里提前打电话叫过来的!

  [拾安啊,咱师徒二人欠的债总是要还的,人无信则不立,做人如此,修道更是如此。为师这些年不是不还,只是缓还、慢还,但终究还是要还,此事交予你,为师便……]

  [师父!你等等!先等等!什么叫咱师徒二人欠的债啊?!]

  [东村头老刘那半扇猪肉你吃没吃?]

  [吃了。]

  [冬月里换的床你睡没睡?]

  [睡了。]

  [那为师的债就是你的债。]

  师父说完,眼睛一闭,不等陈拾安说话,驾鹤便溜了。

  给陈拾安留下了一封信、一本账、以及这么一座地处偏僻,殿宇破旧,名声不显,连年亏损的破道观。

  信和账,陈拾安还没来得及看,但光是看着此刻挤满灵堂里的债主们,他便面如死灰,悲从心来……

  师父!您可害苦了徒儿呀!这么多人,这是得多少的债?!

  刚刚还镇定淡然的少年人,在棺木即将盖上时,突然泪奔,趴在上面嚎啕大哭起来……

  “师父!!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啊!!”

  “师父!!你带我走吧师父!!”

  如此师徒情深的场景,落在前来吊唁的宾客们眼中,哪能不让人动容。

  “这小道长就是陈道长提起的徒儿吧?”

  “是啊,拾安也是个命苦的娃儿,是早年间陈道长游历时捡到的弃婴,说是师徒,但亲爷孙的感情也不过如此了……”

  “看年纪也不大吧?”

  “今年刚十八。”

  “还好,也是到了能自立的年纪。那,陈道长走后,这净尘观……”

  “观里也就他们师徒二人,自然是由拾安继承的吧?”

  “可终究还是个少年人……能行吗?”

  人群里的窃窃私语,陈拾安没有去在意。

  说实话,对于师父离世这件事,他原先并没有太多的实感。

  棺木盖缓缓落下时,陈拾安还在走神。

  他盯着那道逐渐变窄的缝隙,看见师父稀疏的白发贴在枕头上,像落了层没扫净的雪。

  直到最后一丝光线被厚重的木头挡住,“咚”的一声闷响砸在心头,他才猛地回过神——

  以后没人在清晨敲他的门喊“该抄经了”。

  没人在他练错步法时哼着小曲儿指点。

  更没人会在寒夜里把暖炉塞进他被窝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陈拾安突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就像小时候在山涧里摸鱼,脚下一滑摔进水里,最先感觉到的不是冷,而是窒息。

  此刻那股窒息感攥紧了他的肺叶,眼眶像是被香炉里的热气熏过,酸得发涨。

  他想起师父总说“生死如昼夜交替”,想起自己抄过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可那些道理在棺木盖合严的瞬间,全变成了嘴里发苦的砂粒。

  吐不干净、咽不下去。

  原来道理懂再多,也抵不过这突如其来的空缺。

  刚刚还哭得大声的他,这会儿却怎么都哭不出来了。

  众人也在此刻噤声。

  热闹了一会儿的灵堂,再次回到肃穆的宁静……

  ……

  雨停时,檐角还在滴水。

  屋内,香炉里残烛歪歪扭扭地燃着,烟圈裹着湿冷空气往上飘,撞上蛛网蒙尘的梁木,散成细雾。

  东殿的门轴锈得厉害,被风推得吱呀作响。

  陈拾安已经缓过劲来了。

  他站在院中,用着平日里师父教的规矩,给准备离去的宾客指引下山。

  “拾安,节哀啊。”

  东村头卖猪肉的刘叔拍了拍陈拾安的肩膀。

  “我没事,谢刘叔了。”

  “你师父生前总说你是文曲星下凡,就是没机会沾沾书卷气。但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读书不如走路?我看啊,拾安你不如就出去散散心吧,这么多年都待在山上,也该出去走走,现在时代变化可太快了。”

  陈拾安默默点头,心道您怕是误会了,我身上沾得多是香火气,现在这会儿怕是还得加上债主们的怨气了……

  想到这儿,陈拾安这才终于有空闲观察起今日前来吊唁的债主们。

  这一看还有些出乎他预料。

  别看陈拾安年纪不大,又是常年待在山里涉世未深,但相人识面的本领可丝毫不差。

  人是自带气场的,是身份、性格、情绪的投影。

  可这次来参加师父吊唁的债主们,脸上竟看不到多少怨气,反而多是由衷的惋惜。

  陈拾安有些迷糊了,莫非这世上最不想你死的人居然是债主?

  而且看这些债主的衣着气质,一个个都颇有身份。

  上山的路本就难走,雨天更是泥泞,车开不上来,只能从山脚一路步行。

  他们这般山长水远赶来,鞋子沾满污泥,却依旧肯来。

  陈拾安聪慧,隐约觉得事情不简单。

  但他与这些债主素不相识,既不知谁是谁,也不知谁欠了谁、欠了多少,见多数人没有特意搭话的意思,他便也只是礼貌相待,想着回头翻查师父的账本,弄清这债务关系再说。

  见此间事了,门外一个早已等候多时的年轻人走了进来,镜片后的眼睛在破道观里扫来扫去,活像在鉴定文物,最后锁定在了陈拾安身上。

  “小陈道长您好,我是云栖市道教协会的办事员杨耀,按规定继承道观需要提供相关资料,我过来给您办下手续。”

  “这么快?”

  陈拾安还想着过些天自己再去弄呢,没料到人家亲自上门来了。

  “陈老道长有提前知会过我们。”

  “……”

  行行行,人还在的时候就惦记着人不在之后的事,说好的生死看淡呢。

  但不得不说,之前怎么没发现师父您这脸这么大,人家都办事上门,您这上门办事?

  咱这破道观什么档次啊,吃这种待遇?

  陈拾安回屋里拿了道士证和身份证以及证明师徒传承的传度证。

  “小陈道长,还有学历证明。”

  陈拾安便又从怀里摸出来那本早就翻阅得皱巴巴的《道德经》。

  办事员和陈拾安四目相对,气氛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小陈道长,不好意思,这个……不算是学历证明,录入不了系统的,根据义务教育法,您需要……”

  “等等。”

  陈拾安打断道:“我继承我师父的道观,怎么还要文凭了,我都没上过学,上哪儿弄学历证明,要不你再确认一下?”

  得,不但是条九漏鱼,还是个法盲!

  “小陈道长,是这样,道观因为特殊性是不算做私有财产的,要想合法继承的话,您确实需要提供相应资料……”

  “我要实在拿不出来会怎么样?”

  “按照制度,会按照无主资产交由协会进行处理。”

  陈拾安皱起了眉头。

  想想自己一个教义和经典背得滚瓜烂熟、修行、品性、传承都挑不出毛病的三好道士,居然会因为一张文凭给绊住了想要进步的脚?

  “那要什么学历?”

  “取得国家认证的重点大学文凭。”

  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办事员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毕竟一般的小道观顶多也就有个高中文凭意思一下就够了,更别提这样一个地处偏僻、无人问津的破烂道观。

  可来之前查阅系统的时候,他来来回回看了不下三遍,确认这座名声不显的净尘观在系统里的级别相当之高,要想合法继承道观担任观主的话,还真得需要重点本科以上的学历才行。

  陈拾安摊了摊手,也不知道是表示自己没有、还是自己没听懂。

  “你不是说我师父有提前联系你们吗,他知道这事儿不。”

  “知道的。小陈道长无须担心。”

  办事员一边说着一边从公文包里拿东西,“老陈道长让我们来办手续时,顺道把这个拿给您……”

  师父还托别人给我留了东西?

  陈拾安挑起眼眸,瞄着办事员打开的公文包,一份红色的硬质纸状物正在被拿出来。

  陈拾安眨了眨眼睛,心道果然还是师父会心疼徒儿啊,莫不成直接给他弄来了张文凭?

  终于那份红色的硬质纸状物拿到了他手中。

  看着上面金闪闪的烫印字,陈拾安愣住了——

  “云栖市第一中学入学通知书……?”

  说好的文凭变成了一张入学通知书,让陈拾安有种两极反转的荒诞感,他有些不相信地翻来覆去地看着:

  “你确定我师父让你带的是这个东西吗,没拿错吧?”

  “没有拿错的。”

  “陈老道长最是守规矩的人,他说小陈道长您是文曲星下凡,考个大学也不是难事,让我们按规定走流程就好。”

  “呵……”

  陈拾安盯着入学通知书上‘请于九月一号持本通知书到高二五班报道’几个字,突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眼神,当时他还以为师父是放心不下道观的债,现在才明白,敢情是早料到自己要去啃书本了!

  “这东西哪来的?”

  “陈老道长说是给您借来的学位。”

  借……

  那就是要还了。

  “对了,还有这个……”

  办事员一边说着,一边又从背包里拿出来一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这是陈老道长跟我借的,小陈道长您尽管拿去用就是,我这个不用还了。”

  “……”

  那还真是谢谢您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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