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轩。

  殿内青瓷香炉中燃着沉水香,袅袅烟气如薄纱般浮动,金丝楠木窗棂半开,初夏的风裹挟着荷香穿堂而过,却吹不散殿内凝滞的闷热。

  “砰!”

  白玉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溅在锦缎椅垫上,晕开一片深色痕迹。

  “太后娘娘倒是会挑时候告状!”

  “本宫不过是漏了几处节礼,就急着去皇上面前搬弄是非!”

  她猛地站起身,裙摆带倒了案几上的果盘,鲜红的荔枝滚了一地:

  “这样一来,本宫在皇上心里成了什么?连个后宫都管不好的蠢货吗?”

  琉璃慌忙去扶她:“娘娘息怒,太医说您不宜动气……”

  “息怒?”

  孟清歌甩开她的手,指甲在掌心掐出几道月牙痕:“姜昭宁管了五年宫务,怎么不见哪个奴才敢短了分例?怎么本宫刚接手,就处处都是纰漏?”

  “若不是她暗中授意,那些奴才敢这般欺主?!”

  琉璃看着满地狼藉,还想再劝,外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是怎么了?大老远就听见你在发脾气。”

  崔令容笑吟吟地走进来,眉眼温婉,一身浅碧色衣裙衬得人如新柳。

  孟清歌见是她,神色稍霁,抬手示意宫人赶紧收拾干净,勉强维持住贵妃的体面。

  崔令容目光扫过地上未干的水渍,眼底闪过一丝暗色,随后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给贵妃娘娘请安。”

  “快起来。”孟清歌伸手虚扶一把,语气软了几分,“咱们多少年的情分了,你日后还是本宫的嫂嫂,何必行这些虚礼?”

  崔令容顺势坐到她身旁,柔声问道:“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孟清歌别过脸去不作声。

  琉璃见状,连忙屈膝行礼道:“崔姑娘有所不知,实在是那些管事嬷嬷们欺人太甚。明明按例该备的节礼,偏说库房没有;该走的章程,非要拖三阻四。娘娘初掌宫务,难免被他们糊弄了几处疏漏……”

  她偷眼瞧了瞧自家主子的脸色,继续道:“被太后娘娘得知后,昨日竟特意给陛下写了信,要陛下严惩娘娘,导致陛下和娘娘生气。更可气的是,昨儿夜里陛下竟直接宿在了凤仪宫,这不明摆着给娘娘难堪吗?”

  “多嘴!”孟清歌佯怒呵斥,“与崔姑娘说这些做什么?”

  崔令容轻轻握住孟清歌的手,温言软语道:“清歌,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又要做一家人了。有什么烦心事,难道还不能同我说吗?”

  她指尖在孟清歌手背上安抚地摩挲两下,安慰道:“一家人自然要互相帮衬着。你有什么难处,只管告诉我,我自会尽心帮你。只有你好,孟家才能好,我才能好。”

  孟清歌神色松动,挥手示意琉璃等人退下。

  待殿门关上,她终于卸下贵妃的架子,声音里带着委屈:

  “令容,你也知道……我小时候都在乡下长大,哪里学过这些规矩?都怪姜昭宁她爹娘当年把我们调换,害我错过了最好的学习年纪……”

  她绞着帕子,越说越委屈:“现在让我突然接手这些宫务,我实在是……力不从心。”

  崔令容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说起这段往事,她可太清楚了。

  当年孟清歌五岁就被悄悄接回了孟府,只是碍于朝堂风波未平,孟家不得不继续让姜昭宁顶着嫡女的名头。

  暗地里,真正的孟家千金可没受半点委屈。

  上等的云锦裁衣裳,江南来的师傅教刺绣,连每日练字的宣纸都是特供的澄心堂。

  孟夫人更是亲自带着她学规矩,从请安的姿势到饮茶的仪态,一样样精心调教。

  而那个顶着嫡女名头的姜昭宁呢?

  才年仅五岁的孩子就被打发到最偏远的院落,身边就一个老眼昏花的婆子照看。

  春日里孟清歌在花厅学插花时,她只能蹲在墙角喂野猫;冬日孟清歌抱着暖炉听夫子讲诗,她连件厚实的棉袄都没有。

  而孟家留着姜昭宁,不过是为自家女儿备下一块挡箭牌罢了。

  就比如,当年新帝登基,各方势力虎视眈眈。

  当皇帝向孟家借兵时,他们既不敢拒绝,又怕站错队。

  所以孟家做了一个精妙的局,让顶着孟家嫡女名头的姜昭宁带着兵马入宫。

  成了,孟家是从龙功臣;败了,大可将姜昭宁推出去抵罪,说这与孟家毫无干系。

  直到新帝坐稳龙椅,朝中局势明朗,孟家这才不紧不慢地将真正的掌上明珠送进宫来。

  八抬鸾轿,十里红妆,排场比当年姜昭宁入宫时不知风光多少。

  最讽刺的是,孟清歌刚入宫,孟家就迫不及待地昭告天下,说姜昭宁是冒牌货。

  朝堂之上,孟大人更是头一个上书请求废后,字字句句都在撇清关系,全然不顾那个被他们推出去挡了十五年箭的姑娘该如何自处。

  奇怪的是,素来宠信孟家的皇帝这次却迟迟未准。

  想到这里,崔令容在心里轻轻摇头。

  明明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如今倒把宫务不熟怪到那短短几年的乡野生活。

  说到底,不过是这些年被宠坏了,遇到事情就只会怨天尤人。

  “清歌,”崔令容压下心中讥讽,温温柔柔地握住她的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眼下最要紧的,是想法子解决眼前的麻烦。”

  孟清歌咬了咬唇:“可,我实在是……有心无力。”

  崔令容微微一笑,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别急,我这不是来帮你了吗?”

  孟清歌眼睛一亮,立即凑近了些:“你有什么好法子?”

  崔令容以团扇掩面,凑到她耳畔低语:“既然太后娘娘嫌节礼不周,不如咱们……”

  声音渐低,只余几不可闻的气音。

  孟清歌初时蹙眉,鎏金护甲在桌面上划出几道细痕。

  待听完,她眸中闪过一丝恍然,随即掩唇轻笑:“令容果然聪慧。”

  ——

  另一边,沈砚白强硬的拽着姜昭宁的袖子,硬是将她从殿内拉了出来。

  晨光正好,行宫的后花园里草木葱郁,微风拂过,带来一阵清甜的花香。

  “师姐,你再闷在屋子里,病气都要渗进骨头里了。”他故作严肃地板着脸,可眼底却藏不住笑意,“今日阳光这么好,就该多走走,晒晒太阳。”

  姜昭宁被他拽着,无奈地叹了口气,却也没再拒绝。

  她这几日确实精神不济,整个人都恹恹的,可看着沈砚白兴致勃勃的样子,她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

  “你呀,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想一出是一出。”

  她摇头轻笑,语气里带着几分纵容。

  沈砚白见她终于肯出门,眼睛一亮,立刻拉着她往花园深处走。

  他一边走一边指着路边的花木给她看:“师姐,你看这株芍药,开得多好!还有那边,我刚瞧见几只蝴蝶,翅膀上的花纹可漂亮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时不时还弯腰从草丛里揪出一朵野花,献宝似的递给她。

  姜昭宁接过花,指尖轻轻摩挲着柔软的花瓣,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怎么样,心情好些了吧?”沈砚白歪头看她,笑容灿烂得像是能融化冰雪,“我就说嘛,出来走走总比闷在屋子里强。”

  姜昭宁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那股沉甸甸的郁气似乎真的散了几分。

  她点点头,轻声道:“嗯,好多了。”

  两人沿着花径慢慢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行宫后花园深处的一座假山旁。

  假山嶙峋,太湖石堆叠出曲折的洞穴,流水潺潺,衬得此处格外幽静。

  沈砚白正想拉着姜昭宁去假山后的凉亭歇脚,却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熟悉的说笑声。

  他脚步一顿,下意识地看向姜昭宁。

  姜昭宁也听到了那声音,神色微凝,下意识就要转身离开。

  “师姐别走。”

  沈砚白却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少年人的手掌温暖有力,“既然听见了,为什么不听个明白?”

  他不由分说拉着她隐到太湖石后,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执拗:“你就是总这样,什么都忍着,才会郁结于心落下病根。”

  “今日你想听就听,想骂就骂,天又不会塌下来。”

  假山缝隙漏下的光斑在他脸上跳跃,映出眼底的倔强。

  姜昭宁被他按着肩膀蹲在阴影里,鼻尖萦绕着青苔潮湿的气息。

  少年人滚烫的指尖贴在她冰凉的腕间,像是要把那股不管不顾的劲道都渡给她。

  只见凉亭里,孟云琅和崔令容正并肩而坐。

  崔令容手里捏着一枝刚折下的海棠,轻轻晃了晃,语气带着几分娇嗔:“云琅,你从前待她……也是这般体贴吗?”

  孟云琅侧头看她:“谁?”

  崔令容抿唇一笑,眼底却带着试探:“还能是谁?自然是……皇后娘娘啊。”

  听崔令容提到自己的名字,姜昭宁本来要走的脚,不知为何竟定在了地上,移动不了分毫。

  “全京城谁不知道,当年孟小将军与孟家嫡女青梅竹马,情深义重。”崔令容指尖绕着海棠花枝,语气似笑非笑,“若不是她入了宫,说不定现在……”

  孟云琅沉默了一瞬,随即冷笑一声:“别提那些旧事。”

  他语气里的厌恶毫不掩饰,仿佛光是提起这个名字都让他觉得晦气。

  “现在想想,当初真是鬼迷心窍。”他嗤笑,“她那样虚伪做作的女子,也配让我放在心上?不过是年少无知,看走了眼罢了。”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针,狠狠扎进姜昭宁的心口。

  她指尖微微发抖,脸色苍白如纸,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沈砚白在一旁听得怒火中烧,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猛地直起身子,就要冲出去理论,却被姜昭宁死死拽住。

  “师姐!”

  他咬牙低声道,“他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你?”

  姜昭宁摇摇头,唇边勉强扯出一丝笑,可眼底却是一片黯淡。

  她不想再听下去了,也不想让沈砚白为了她出头。

  “走吧。”

  她轻声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沈砚白不甘心地瞪了凉亭一眼,可看着姜昭宁苍白的脸色,最终还是忍下了怒火。

  他扶住她的手臂,低声道:“好,我们走。”

  两人悄悄离开假山,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姜昭宁走得很快,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她。

  直到确定离凉亭足够远了,她才停下脚步,指尖死死攥着衣袖,指节泛白。

  沈砚白站在她身旁,心疼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句:“师姐……你别难过,他不值得。”

  姜昭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平静。

  她轻轻拍了拍沈砚白的手背,低声道:“我没事。”

  可沈砚白知道,她只是习惯性地把情绪藏了起来。

  就像当年在神医谷时一样,无论多难过,她都不会让别人看见。

  “阿砚,你先回去吧。”姜昭宁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想一个人走走。”

  沈砚白皱眉:“师姐……”

  “我没事。”她勉强笑了笑,“这宫里我待了这么多年,没有你的时候,不也好好的?”

  沈砚白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见她神色坚决,最终只能妥协:

  “那……我在凤仪宫等你。若是一个时辰不见你回来,我就来找你。”

  姜昭宁点点头,看着少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花径尽头,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独自走在花园小径上,姜昭宁的脚步越来越慢。

  孟云琅那些话像刀子一样在她心里翻搅,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

  这里假山嶙峋,草木茂盛,少有人来。

  正当她准备转身离开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道黑影猛地从假山后窜出,直接朝她扑来!

  姜昭宁下意识要躲,却被对方一把拽住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她眼前一花,整个人已经被拖进了假山的山洞里。

  “别出声!”

  男子压低声音警告道。

  洞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快!往那边去了!”

  “一定要抓住他!”

  姜昭宁背贴着冰冷的石壁,能清晰地感觉到男子急促的呼吸喷在她耳边。

  她不动声色地摸向发间的银簪,在对方注意力全在外面的追兵时,猛地将簪尖抵在了他的咽喉处。

  “别动。”

  她声音冷静得可怕。

  男子身体一僵,显然没料到她会来这一手。

  借着洞口微弱的光线,姜昭宁快速打量着他。

  他虽衣衫不整,还受了伤,但那衣料上的暗纹和腰间的玉佩都昭示着不凡的身份。

  姜昭宁眼睛倏地眯起,开口道:

  “晋王殿下好雅兴,”

  “大白天的在行宫里玩捉迷藏?”

  男子猛地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是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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