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澈松开了手。

  陈亨像一滩烂泥般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

  江澈蹲下身,与他对视。

  “李景隆完了,但你,陈将军,还有机会。”

  陈亨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求生的光芒。

  “你……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

  江澈的语气冷酷而直接:“燕王殿下,不杀降将。尤其是……带着投名状来的降将。”

  “立刻,马上,集结你的前军,他们现在六神无主,只听你的。”

  “然后,掉转枪头,去攻击那些还在负隅顽抗的李景隆残部,或者去截杀那些溃逃的将领。”

  “把他们的脑袋,当作你献给燕王殿下的第一份礼物。”

  “是戴罪立功,继续你的荣华富贵,还是跟着李景隆一起陪葬,你自己选。”

  “我只给你十息时间考虑。”

  说完,江澈站起身,不再看他。

  周悍等人握紧了手中的刀,冰冷的杀意将陈亨彻底笼罩。

  十息。

  要么生,要么死。

  陈亨的额头冷汗如瀑,心脏狂跳。

  他看着远处倒下的帅旗,再看看眼前这群杀神。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降!我降!”

  他连滚带爬地起身,对着江澈连连作揖,姿态卑微到了极点。

  “我愿为燕王殿下效犬马之劳!这就去!我这就去!”

  他转身,对着帐外那些同样吓傻了的亲兵,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起来。

  “都他娘的愣着干什么!吹号!集结!跟我去清剿李景隆的余孽!为燕王殿下开路!”

  一声令下,这位贪生怕死的前军总领。

  在燕军的刀锋下,摇身一变,成了冲在最前方的急先锋。

  “亲兵营!跟我来!”

  他翻身上马,声音因用力过猛而嘶哑变形。

  “吹集合号!告诉前军所有弟兄,李景隆大势已去!弃暗投明,随我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他的亲兵们面面相觑,但主将的命令就是天。

  何况旁边还站着一群随时会挥刀的煞神。

  凄厉的号角声响起,在这片混乱的营地里,竟成了一道独特的指令。

  那些本就彷徨无措的前军士兵。

  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下意识地向陈亨的帅旗靠拢。

  当他们看清主将调转马头,长枪直指帅帐方向时,所有人都懵了。

  但陈亨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时间。

  “李景隆倒行逆施,致使我数十万大军惨败!此乃国贼!随我诛杀国贼,为燕王殿下献上投名状!”

  他一马当先,狠狠冲了出去。

  “杀!”

  被裹挟的士兵们,也只能红着眼,跟着冲锋。

  一支刚刚还在为大明朝廷卖命的军队。

  转瞬间,就成了捅向同袍后心的致命毒刃。

  帅帐附近,李景隆的亲卫还在做着最后的困兽之斗。

  他们依靠着营帐、鹿角等障碍物。

  勉强抵挡着朱高煦所率领的燕军精锐的正面冲击。

  朱高煦杀得兴起,手中长槊舞得如同车轮,每一次挥动,都带走数条人命。

  “给老子抓住李景隆!赏千金,封千户!”

  他放声狂吼,刺激着手下士卒的战意。

  就在这时,地动山摇。

  亲卫部队的后方,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

  陈亨的前军,如同一道黑色的潮水,毫无征兆地从背后拍了上来。

  “陈亨!你反了!”

  一名亲卫将领目眦欲裂,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人会在背后捅刀子。

  可回答他的,是陈亨亲自刺来的一枪。

  噗嗤!

  长枪透胸而过。

  这名将领难以置信地看着陈亨那张因为恐惧和疯狂而扭曲的脸,缓缓倒下。

  前后夹击之下,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瞬间崩溃。

  南军最后的抵抗力量,被这突如其来的背叛,彻底碾碎。

  江澈站在一处高坡上,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计划很顺利,甚至比预想的还要顺利。

  人性,总是如此经不起考验。

  他对身旁的周悍递了个眼色。

  “去吧,把水搅得再浑一些。”

  “是,司主。”

  周悍一拱手,带着数十名早已换上南军溃兵服饰的暗卫司精锐。

  他们的目标不是大规模杀伤,而是精准刺杀。

  一名南军都指挥佥事,刚刚聚集起数百溃兵,试图组织反击。

  还没喊出第二句口号,一支冷箭便从混乱的人群中射出,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咽喉。

  人群,再次陷入混乱。

  另一处,一名千户官正挥舞着腰刀。

  砍翻了两个逃兵,厉声喝令部下重整队形。

  他身旁一名看似惊慌失措的溃兵,突然踉跄一下撞在他身上。

  下一秒,一柄淬毒的短匕已经没入他的后心。

  千户官身体一僵,无声地倒下。

  这些暗卫,就像是战场上的死神。

  悄无声息地收割着那些试图挽回败局的南军将校。

  陈亨杀红了眼,因为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既然已经跪下,就要跪得彻底,跪出价值!

  他目光如鹰隼般在乱军中搜索,很快锁定了一个目标。

  那是李景隆的副将之一,张魁。此人以悍勇和忠心闻名,此刻正带着最后的百十名家丁,结成圆阵,拼死抵抗。

  “张魁!李景隆已经跑了!你还为他卖什么命!”

  陈亨大喝一声,试图动摇对方。

  张魁看见是陈亨,气得双目赤红,破口大骂。

  “陈亨匹夫!你这背主求荣的无耻小人!我张魁就算是死,也要拉你垫背!”

  “不知死活!”

  陈亨心中发狠,脸上却露出一丝狞笑。

  他不需要劝降,他需要的是一颗足够分量的头颅!

  “给我上!拿下张魁首级者,赏百金!”

  重赏之下,倒戈的南军蜂拥而上。

  陈亨则带着自己的亲兵,游走在外围,寻找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张魁虽然勇猛,但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还有朱高煦的精锐在另一侧虎视眈眈。

  片刻之后,张魁的圆阵被冲得七零八落。

  他本人也已多处挂彩,动作渐渐迟缓。

  就是现在!

  陈亨眼中寒光一闪,催马前冲,手中长枪如毒龙出洞,趁着张魁被两名士兵缠住的间隙,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刺了过去!

  张魁察觉到危险,回刀格挡,却慢了半拍。

  长枪擦着刀锋,狠狠扎进了他的大腿。

  “啊!”

  张魁惨叫了一声,单膝跪地。

  而陈亨趁此机会毫不犹豫,抽出腰刀,飞身下马,在张魁绝望的眼神中,手起刀落。

  一颗血淋淋的头颅,被他抓着发髻,高高举起。

  “李景隆心腹张魁已死!降者不杀!”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响彻这片修罗场。

  周围还在零星抵抗的南军。

  看到这一幕,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战意,纷纷扔下武器,跪地投降。

  战场,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江澈缓缓走下高坡,来到陈亨面前。

  陈亨连忙翻身下马,提着那颗首级,快步走到江澈跟前,只是配合着满身的血污,显得格外狰狞。

  “大人,幸不辱命!李景隆的副将张魁,已被末将斩杀!”

  江澈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又看了看陈亨。

  “做得不错。”

  “你的价值,燕王殿下会看到的。”

  “跟我来。”

  得到这句许诺,陈亨心中悬着的大石总算落下了一大半。

  他连忙跟在江澈身后,亦步亦趋,像一条温顺的狗。

  两人穿过尸骸遍地的战场,走向那顶已经倒塌的帅帐。

  朱高煦正站在帐前,他脱掉了沉重的头盔,露出满是汗水和灰尘的脸。

  只是那张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充满暴躁和懊恼。

  他一脚踹在一具南军尸体上,骂骂咧咧。

  “他娘的!”

  陈亨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硬着头皮上前,将张魁的首级双手奉上,大声道。

  “启禀二殿下!罪将陈亨,已为殿下斩杀李景隆心腹大将张魁,特来献上首级!”

  朱高煦瞥了一眼那颗人头,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一个副将的脑袋有什么用?”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断裂旗杆上。

  “老子要的是李景隆!”

  “妈的,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

  朱高煦气得来回踱步,双眼喷火。

  “帅帐里有个地道!老子刚冲进来,那孙子就钻进地道跑了!比他娘的耗子还快!”

  “让那狗日的给溜了!”

  陈亨跪在地上,高举着张魁首级的手臂已经开始发酸。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混入脸上的血污,又痒又麻。

  他不敢动,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朱高煦那张暴怒的脸。

  这位二殿下的脾气,在燕军中是出了名的。

  杀一个副将的功劳,在寻常时候足以让他获得封赏。

  可现在,却仿佛一盆冷水浇在了烧红的铁板上,只激起了一阵恼人的嘶响。

  江澈就站在朱高煦的身侧。

  他没有去看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也没有看惶恐不安的陈亨。

  他的目光越过朱高煦的肩膀,投向那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战场。

  尸横遍野,旌旗倒折。

  但远处,燕军的旗帜已经插上了南军的营墙。

  缴获的辎重车马排成长龙,数万降卒被集中看管,黑压压的一片。

  这是一场无可争议的大胜。

  “殿下。”

  朱高煦猛地转头,赤红的眼睛瞪着江澈。

  “你想说什么?难道一个张魁的脑袋,比得上李景隆那条狗命?”

  江澈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一个张魁,自然比不上李景隆。”

  他先是肯定了朱高煦的愤怒,没有直接反驳。

  “但五十万南军的溃败,足以让金陵城里那位皇帝寝食难安,此战,我军斩将夺旗,尽收敌军粮草辎重,已然大获全胜。”

  朱高煦的呼吸稍稍平复了一些,但眉头依然紧锁。

  江澈向前一步,视线落在那黑漆漆的地道入口。

  “李景隆是跑了,可他不是凭空消失。”

  “他给我们留下了一条路。”

  这话让朱高煦愣了一下。

  他顺着江澈的目光看去,暴躁的情绪中,终于透进一丝理智。

  江澈继续道:“这条地道,就是李景隆的命门。仓促挖掘,必有迹可循。只要我们顺着这条线索追下去,他跑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殿下的手掌心。”

  原本一团乱麻的局面,被他三言两语就梳理得清清楚楚。

  一个失败的追击,由此变成了一个全新的开始。

  朱高煦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

  对啊!

  自己怎么就钻牛角尖了!

  跑了又如何?难道他还能跑到天上去不成?

  江澈见时机已到,不再多言,只是侧过身,对着身后阴影处沉声喝道。

  “章武何在?”

  话音未落,章武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

  单膝跪地,头颅深埋。

  “卑职在。”

  “带你的人,进地道。”

  江澈的命令简洁而冰冷。

  “追踪李景隆的踪迹,沿途留下记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任何蛛丝马迹,即刻上报。”

  “遵命!”

  校尉没有一句废话,身形一闪,便带着几名同样装束的暗卫。

  消失在地道入口的黑暗中。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看得朱高煦的亲兵们眼皮直跳。

  做完这一切,江澈的目光才终于落在了跪在地上的陈亨身上。

  陈亨感觉自己像被一条毒蛇盯住,浑身汗毛倒竖。

  “陈将军。”

  “末……末将在!”

  陈亨的声音有些发颤。

  江澈缓缓踱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殿下给了你弃暗投明的机会,你用张魁的头颅,证明了你的勇武。”

  “但这还不够。”

  江澈的语气很轻,却让陈亨的心沉到了谷底。

  “光有勇武,不过是一介莽夫,我要看到的,是你的价值。”

  他伸出脚,轻轻踢了踢陈亨脚边的那颗人头。

  “一个会思考的脑袋,远比一颗只会砍人的脑袋有用。”

  他话锋一转,指向不远处那些被俘的南军将校。

  “我命你,立刻审问所有被俘的南军将领,我要知道,这条地道是什么时候挖的,通向哪里,李景隆平日里还有哪些布置,他最可能逃往的方向是哪里。”

  “撬开他们的嘴,把所有的情报都给我挖出来。”

  “做好了,你在殿下这里,才有真正的立足之地。做不好……”

  江澈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带来的寒意,比冬月的寒风还要刺骨。

  陈亨瞬间明白了。

  这是考验,也是他最后的机会!

  是继续当一条随时可能被舍弃的狗。

  还是成为真正有用的心腹,全看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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