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长安城透着一股诡谲的暑气。朱雀大街上车马零落,陈光蕊带着陈安踩着青石板的回音穿过空荡街巷,步步踏向驿馆的门槛。

  与今天早上不同。

  驿丞那张精瘦的脸上堆满了黏腻的笑容,仿佛逼人签押的不是他本人。

  一桌好菜竟已备在当院,炖得金黄油亮的肥鹅卧在粗陶盘里,旁边摆着时令鲜蔬,甚至烫了一壶劣酒,热气混着油腥,在死寂中蒸腾。

  “状元郎回来得正是时候!”

  驿丞小跑上前,枯瘦的手在衣襟上蹭着泥灰,

  “小的吩咐灶上备了些薄酒小菜...这半日奔波,想必劳乏了!”

  这等的殷勤,就是陈安这等武夫看了都有些诧异,

  “我说老倌儿,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陈光蕊在院中站定,目光掠过食盒并未停留,只是看了眼驿丞的样子,心中好像想到了什么。

  “驿丞今日好破费。”陈光蕊声音平静无波。

  “应当的,应当的!”驿丞舔了下干裂的唇,眼神却不敢直视,“这晌午日头毒...状元郎不如,呃,先用些?”

  陈光蕊没有动,陈安自然也不动。

  “你这无事献殷勤,有些不正常,说吧,你想干什么?”陈光蕊直奔主题。

  驿丞老脸一红,“嘿嘿”干笑了几声,片刻后,他声音刻意压低,

  “只是...方才金吾卫张都尉巡过,特意交代...说近日‘肃清’事大,驿站往来繁杂,您这般‘待授’身份,若长住此地,实在是有些不大方便......”

  “哦?”陈光蕊的眉头一挑,“是让我们搬出去?其他人呢?”

  驿丞有些声音更低了,“后续,也会走的。”

  “那就是偏偏要我们走了?”

  陈安一听顿时怒冲百会,摇着沙包大的拳头,

  “老倌儿!你早上逼我们签押画押,现下又要轰人出门?天底下没这般道理!”

  “小郎君息怒!”

  驿丞猛地后退半步,脸色从谄媚转向焦黄,

  “非是小人要落井下石!实在有苦衷呐,方才西街棺材铺的王掌柜亲口告知,”

  他喉结滚动,眼神鬼祟地瞟向院门,

  “今日辰时刚过,左骁卫中郎将薛万彻薛将军!在终南山潜龙谷私宅被金吾卫围了!阖府男丁,连带着十三岁的小少爷……全下狱了啊!”

  “薛万彻?那可是太子建成的左卫军副帅?”陈安倒吸冷气。

  “何止啊!”

  驿丞声音抖得不成调,“今天全都乱套了,金吾卫在到处抓人呢,全都是,都是那位的人呐!”

  他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永兴坊方向,

  “我听说,就在刚才,金吾卫的缇骑,已把那头魏洗马的宅邸团团围定了!”

  陈安脸色霎白如纸,陈光蕊很平静,但也没有说话。

  驿丞趁势塞来一卷纸,

  “状元郎您通晓大义!小人家小都在长安,实在不敢沾这滔天漩涡……您只需签了这自愿离馆的文书,隔壁承福街上,‘悦来客栈’价廉物美!小人亲自替您打点!”

  陈光蕊却看向那桌油腻酒菜,

  “都让我走了,你还给我备上这一桌饭菜,这是让我吃人嘴短不好拒绝吧?”

  驿丞干笑僵在嘴角。

  陈光蕊却煞有其事地说道,“你就不怕我吃了你这饭,你就跟我有脱不开的干系了?”

  他这么一说,驿丞脸色有些阴沉不定,额上汗珠唰地滚落,竟被这句诛心之言钉在原地。

  陈光蕊大笑,已拂袖转身,

  “陈安,去尝尝真正的长安风味。”

  袍角带起的风扫过驿丞僵硬的脸,踏出院门时,只留下一句,“等我吃完了东西,就搬走。”

  “啊?哎!哎!”驿丞听到了陈光蕊的话,心中的石头这才落定。

  ......

  永兴坊的巷口比别处更闷。坊墙下金吾卫的皂衫影影绰绰,铁甲在日光下反射冷光。

  临街一排高槐遮天蔽日,魏征宅第大门紧闭,连石阶缝隙里的青苔都透着一股森冷死气。

  一辆青布小车正从偏巷无声驶出,还没走多远,就被人拦下了,话也不说,直接就是上车搜查。

  “哥……”

  不远处,陈安见了这情景,喉头发紧,

  “咱们真的就不再找一找?”

  “你不是说了么,官是要跑的,现在咱们遇到难了,难道不跑一跑?”

  陈光蕊倒是自信很多,“现在这节骨眼,咱们就好像瘟神一样,连驿馆都待不下去,现在找谁会见咱们?”

  说着话,也不往永兴坊进,而是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走,有那担心,不如吃点好的喝点好的!”

  这时,一个爽朗声音自身后传来:“陈兄?留步!”

  一身杏色领袍的新科进士周平含笑赶来,袖口还沾着几点墨渍,显然是刚出学馆,

  “听说中午昌龄兄做东设宴遍邀同榜,说是连孙伏伽孙大人都遣人赐酒!陈兄好像走错了方向啊?”

  陈光蕊脚步未停,但也毫不在意,

  “张昌龄不曾递帖邀我。”

  “嗯?”周平笑容顿时凝固,一时尴尬难言。

  陈光蕊是本届的状元,榜眼设宴,怎么可能不邀请状元呢?周平一时想不懂其中的关键。

  灵光一闪,他猛地记起昨日席间张昌龄耳语过那句“姓陈的竟去了永兴坊”!

  在看现在的位置,可不就在永兴坊的街口,离魏征家不远的地方么?

  一股寒气自脚底蹿升,再看陈光蕊身后那金吾肃杀的永兴坊高墙,周平忽觉手中书卷烫手起来,只得干笑着倒退几步,心中在暗骂自己,怎么就那么嘴贱,非要跟陈光蕊搭话,

  “啊……周某尚要去西市寻一部《论语》,先行一步!”

  说着话,人已在十步开外,背影仓皇如避瘟神。

  这倒是让陈安怒骂了半天,直到随着陈光蕊寻到了八仙楼,这才罢休。

  东市“八仙楼”二层临窗的位置。

  陈光蕊点了一碟鲜切鲙鱼、一盘吃食,慢条斯理地沾着蒜泥豉汁。

  窗外天光被瓦檐切割,投下一道阴翳,正好笼着他半边身子。

  陈安表情难看,只觉盘中美食难以下咽,闷酒灌了两杯,还是觉得心中压抑。满脑子都是韦挺血溅菜市、薛万彻满门下狱。

  还有那嘴脸丑恶的驿丞和那几个见他们如同躲瘟灾的同届进士。

  他指节捏得发白,

  “那驿丞撵咱走,分明就是怕被牵连。还有那个张昌龄和周平,前一刻还说的好好的呢,后面说变脸就变脸,都是什么人呐!”

  陈光蕊拨弄着箸尖一片薄如蝉翼的鱼生,语调平静如砚中墨,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世人皆如是。当你显赫煊赫时,满座宾朋皆是善人;当你身处困顿危悬时……环顾身侧,更无一个好人。”

  “可咱就真在这儿等死?”

  陈安急得眼中冒火,

  “实在不行…我去求求房玄龄家里的管事?他们或许知道秦王旧部哪位能递上话?”

  话音未落,忽听隔壁雅座轰然爆出一阵肆意的笑声!

  “张兄!你刚刚那‘钓尸’之喻真是神来之笔!”

  陈安一听,脸色恼怒,没想到自己选的地方竟然是张昌龄设宴的地方,嘴里念叨着晦气,心中想着,吃完了饭就走,离那些小人远点。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拔得极高,正是今日避陈光蕊如蛇蝎的周平,

  “可惜陈状元不在场!否则让他学学永兴坊外的老槐,伸着钓竿去等那位主动上钩的鱼,岂不妙绝?”

  另一人接道,“妙!妙!今日更是奇闻!听说那位状元郎竟去了泾水边……难不成指望钓条金龙托他飞升?”

  满座又是一片哄笑,杯盏碰撞叮当乱响。

  陈安猛拍桌案便要站起,却被陈光蕊用箸尖轻轻压住手背。

  陈光蕊在一旁,听这些人说闲话,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诸兄莫笑,”

  这个时候,张昌龄的声音又从雅间传来,

  “陈状元也是读书读痴了,竟然跑去找魏征了,依小弟浅见,”

  他拉长调子,满意地接受众人凝神倾听的姿态,

  “此等人,纵是文曲星下凡,在这长安城也…”他摇着头,“插翅也难逃喽!”

  席间附和声浪更高,更有甚者,学着渔夫撒网架势,引得一众狂笑。

  殊不知,就在这个时候,秦王府内已经传出了新的旨意:

  太子洗马魏征,任詹事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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