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的阳光总是暖融融的。几只刚出窝的小猴崽子,顶着歪歪扭扭的金冠,披着破布缝的金甲,龇牙咧嘴地学样。一个最活泛的跳到石头上,叉着腰尖声喊,

  “俺老孙一个跟头能翻,嗯……十八里!这根棒子,一百八十斤!”

  他手里挥的,不过是一根削尖的树枝。

  旁边几只老猿听得直摇头。一只毛发灰白的老猿上前,轻轻拍拍小猴子的脑袋,

  “小猢狲,胡扯什么呢。当年咱们大王,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那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王母娘娘的蟠桃园,玉帝老儿的凌霄殿,十万天兵天将围山又如何?咱们大王一根金箍棒,打得那叫一个天翻地覆,那才叫威风,那是历代驰名第一妖!”

  “真的吗?大王真有那么厉害?”小猴子眨巴着眼,充满怀疑,“可我们都没见过呀?大王现在就在洞里,看着……也没那么凶呀?”

  “混账!”老猿佯怒,作势要打,“大王那是为了咱们花果山才留在这的,他的本事,还用得着天天给你们这些毛头小猢狲显摆?”

  “大王……你这棒子,当年真的捅破过天吗?”

  一只胆子稍大的小猴子怯生生蹭到他身边,仰着小脸,满眼都是对大英雄的憧憬。

  “那还有假,俺老孙当年大闹天宫,凌霄殿的琉璃瓦被俺掀飞,南天门的匾额被俺砸烂,十万天兵天将望风披靡!这根棒子,搅得周天寒彻,捅得那玉帝老儿钻了桌子底!三界之内,俺齐天大圣的名号,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小猴子们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蹦跳着欢呼,

  “大王威武!”

  “大王是天下第一!”

  “我们要像大王一样厉害!”

  孙悟空看着眼前一张张兴奋的小脸,听着那稚嫩的欢呼“天下第一”,胸腔里那股沉寂已久的火焰似乎被点燃了一瞬。

  他抬眼望向洞外,仿佛看到陈光蕊决然离开花果山的背影。那一刻,他几乎要起身追上去。

  但目光落回欢呼雀跃的小猴子们身上,他攥紧了棒身,终究没有动。花果山的安稳,是这些小家伙们唯一的依靠。他不能走。

  ……

  回忆的碎片被冰冷的现实撕开。狮驼岭的腥风卷着血腥和焦糊味,刺入鼻腔,仿佛一下子带他回到那日的花果山。

  “猢狲,休得放肆。”观音的声音清澈空灵,却带着穿透一切的沉重,

  “狮驼岭三魔,自有其因果。佛祖避嫌,然妖魔肆虐,生灵涂炭,猢狲还要为世尊分忧。”

  孙悟空的金睛爆射刺目光芒,“分忧?让俺老孙去帮那三个吃人的魔头?菩萨,你找错人了!俺老孙没去踏平他那魔窟,已是看在……休想叫俺助纣为虐。”

  观音菩萨的目光平静,穿透水帘,落在他身上,

  “花果山福地,洞天灵脉,来之不易。群猴嬉戏,生机盎然,更是难得。悟空,你重情重义,当真忍心看这仙乡画卷,重蹈覆辙,化为焦土?”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孙悟空的怒火瞬间点燃,金箍棒在耳中嗡鸣,

  “呔!你敢动俺花果山一根猴毛,俺老孙就敢杀上灵山,掀了你的莲台,拆了你的珞珈山,让你灵山天翻地覆!”

  观音菩萨面无表情,不再言语,莲台微转,带着木吒飘然而去。只留下那沉重的威压,和孙悟空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重蹈覆辙……化为焦土……

  花果山的惨状瞬间涌入脑海:

  断壁残垣,焦黑的桃树,横七竖八的猴尸,仅存的老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空洞绝望……那是他被压五行山五百年间,花果山承受的苦难。每一幅画面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答应过,要给他们一个安稳的家!

  ……

  狮驼岭战场,

  孙悟空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双熔金般的火眼,扫过糖生,扫过下方的黄风怪、红孩儿、哪吒、西海龙王敖闰……

  然后,他的目光掠过远处狰狞狂笑的青狮精、白象精,落在金翅大鹏雕那深不可测的金瞳上。三个魔头的身后,是漫山遍野、嘶吼着准备反扑的妖兵,是那座散发着恐怖吸力的阴阳二气瓶。

  花果山小猴子们清澈崇拜的眼神,与当年花果山生灵涂炭、尸横遍野的景象,在他脑中疯狂交织、碰撞。

  “大王,你的棍子能捅破天么?”

  “大王是天下第一!”

  “花果山……焦土……”

  痛苦!撕裂般的痛苦!

  不能让花果山的悲剧重演!绝不能!

  一股冰冷的决绝瞬间压下所有混乱。孙悟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属于齐天大圣的桀骜光芒彻底敛去,只剩下焚心蚀骨的漠然。

  那一棍子拍了下去,他看到了一些人的失望,看到了一些人的狂欢。

  “大王,你的棍子能捅破天么?”

  “花果山,焦土……”

  “大王,你的棍子能捅破天么?”

  “花果山,焦土……”

  混乱!极致的混乱!

  一棍子下去!

  金箍棒裹挟风雷砸向联军阵地。黄风怪目眦欲裂,嘶声咆哮,“泼猴!你疯了吗?”

  筋斗云上的糖生泪水决堤,小小的身体在禁锢中发抖。

  另一棍子下去!

  棒风撕裂空气的尖啸中,夹杂着青狮精狂喜到变形的嘶吼,

  “哈哈哈!齐天大圣也为我狮驼岭所用!天助我也,儿郎们,杀啊!”

  白象精的长鼻兴奋地卷向天空,发出震耳欲聋的得意长鸣,妖兵阵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热欢呼,“大圣威武!踏平天庭!”

  这胜利的喧嚣如同毒刺,狠狠扎进孙悟空耳中。

  痛苦!撕裂般的痛苦!

  他心里清楚如明镜:自己被胁迫了!观音那冰冷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缠绕着他的神魂。

  他想反抗,想一棒子捣碎这肮脏的交易,但花果山桃林中那些刚学会戴破金冠、挥树枝棍子的小猢狲们纯真的笑脸,瞬间被五百年前那场炼狱般的焦黑废墟、断壁残垣与遍地猴尸的惨景覆盖。

  不能让花果山的悲剧重演!绝不能!

  又是一棍子挥出,带起联军士兵的惨呼。

  脑中的画面疯狂冲撞撕扯:

  “大王,你的棍子能捅破天么?”

  焦黑的桃枝在风中化为飞灰。

  “大王是天下第一!”

  老猿抱着死去幼崽空洞望天的脸。

  就在这极致的撕裂与麻木中,最后一只最年幼的小猢狲,努力踮着脚,将一根歪歪扭扭的树枝棍子高高举起,用尽力气脆生生地喊道:

  “大王!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战场上,金翅大鹏的利爪撕裂真武帝君的玄袍,青狮精的巨斧逼得哪吒连连后退,白象精的长鼻卷起数名天兵狠狠砸在地上,妖兵如蚁群般淹没着联军的抵抗。联军败退的速度越来越快,绝望的气息弥漫。

  就在这时,混乱漩涡中心的孙悟空,猛地抬起了头。他紧握金箍棒的手指节发白,胸腔剧烈起伏,一股压抑到极致、仿佛要冲破云霄的怒火和不甘,混合着那深埋血脉的骄傲与野性,猛地爆发出来!

  一个声音,不再是冰冷,不再是漠然,而是带着穿云裂石、震动九霄的狂野与不屈,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喷发,响彻了整个狮驼岭战场:

  “老子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吼声未落,那道金色的身影动了!

  不再是悬停,不再是俯瞰!他化作一道撕裂天穹的金色闪电,速度快到让真武帝君都为之侧目。

  那根刚刚砸向自己人的乌沉铁棒,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搅动着风雷,裹挟着无边的凶戾与一种决绝的、冲破一切枷锁的狂怒!

  目标,不再是苦苦支撑的联军。

  而是,

  那正在狞笑着指挥妖兵屠杀、志得意满的青狮精!

  那长鼻卷动、凶威滔天的白象精!

  以及,那金瞳中带着算计与冰冷的金翅大鹏雕!

  金光如陨星,棒影似天倾。

  一棒,砸向狮驼岭三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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