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蕊在万众瞩目之下,走出了驿馆。

  街道早已挤得水泄不通。百姓伸长了脖子往前推挤,书生们踮着脚争看“佛性状元”的风采,远处,几座寺庙的僧侣聚在一起,探头张望,脸上又是惊讶又是紧张。

  嗡嗡的议论声如同低沉的雷鸣,震动着驿馆门前的石板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这庞大的、无声的压力,却让陈光蕊的步伐更稳了。阳光落在他脸上,神色平静得近乎淡漠。

  他目标明确,大兴善寺。

  几乎是随着他的脚步移动,人群如同潮水般跟随。所过之处,道路自动分开,却又在他身后迅速合拢。

  无数道视线黏在他背上,揣测、惊叹、好奇……汇成一片无形的汪洋。

  这样的阵仗,谁还敢再生意外?

  必然是一路坦途,没有阻碍。

  就这样,众多人拥着陈光蕊,没一会功夫,就到了大兴善寺。

  大兴善寺的山门大开。

  住持与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竟亲自等在门口,脸上没有往日的超然,反而多了几分郑重。

  寺内钟声清越,香火缭绕。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套简化却庄重的程序开始。

  没有过多冗言,方丈亲自将一本记有“清信弟子”法号的册子递到陈光蕊面前。

  “嗡……”人群的喧哗在此时达到了顶点,又迅速被僧侣们压制的低吟梵唱所取代。

  陈光蕊接过名册,指尖传来微凉的纸质触感。他没有翻开,只是收入袖中,对主持合十一礼。礼成。

  再无喧哗。这一刻,整个长安似乎都屏住了呼吸。状元陈光蕊,身披世俗的儒衫,却在最鼎盛的目光中,跨入了佛门清信弟子的门槛。

  仪式很短,但效果震撼。陈光蕊走出寺门时,四周寂静得能听到风拂过屋檐的声音。

  成了!!

  他心中笃定:如今已是佛门记名弟子,殷开山纵使位高权重,又能如何?那份“桃花煞引”,总该断了吧?

  陈光蕊心中得意,自己这个阳谋,你佛门到底还是接了。

  现在礼成,总不会再有人逼他了吧?

  回到驿馆,那喧嚣仿佛从未发生过。

  院子里,张昌龄正坐在石阶上。

  他穿着崭新的锦袍,原本精心梳好的发髻有些歪散,脸上的谄媚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灰败的死气。

  膝盖似乎更肿了,整个人蜷缩着,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颓丧和绝望。

  陈光蕊心中“咯噔”一下。这神情,绝不是装出来的。张昌龄也看到了他,嘴唇哆嗦了一下,想挤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张兄,这是……”陈光蕊走近。

  张昌龄猛地抬起头,眼圈通红,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敢置信的委屈,

  “拒了!殷相爷那边……把我送去的那些名贵物件……全……全给退回来了!连门都没让我进去!派人客客气气说了声‘相爷心意未定’……心意未定?!你不都彩楼观选了吗?陈兄……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几乎要嚎啕出来,死死抓住陈光蕊的袖子,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无法理解,陈光蕊都宣布“出家”了,自己怎么还被拒绝?

  听到张昌龄的话,陈光蕊的眉头深深皱起。

  不对劲,佛门出家这条路,似乎没彻底斩断这根线?或者说,殷开山那边的阻力,超出了佛门身份的约束?

  他必须弄清楚殷开山下一步的打算。光靠猜是没用的。他不动声色地拂开张昌龄的手,

  “张兄宽心,容我想想......”

  那还能再想什么?

  陈光蕊此时心乱,只是胡乱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自己便借口离开了。

  夜色再次笼罩。

  陈光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座与袁守诚会面的民宅外。他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推开虚掩的门,里面空无一人。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后巷一处废弃的柴房角落,屈指在一块布满青苔的青砖上敲了三快两慢。片刻,那块青砖无声地移开一小半,露出袁守诚那张枯槁、带着惊慌的脸。他迅速左右张望了一下,才让陈光蕊钻进去。

  小屋内,油灯昏黄。

  “快!快帮我挡着点窗缝!”

  袁守诚紧张地指挥着。陈光蕊依言用布堵好窗隙,才在桌边坐下,

  “老袁,再算一卦。算殷开山接下来会做什么?”

  “还……还要算?”袁守诚枯瘦的手指又开始发抖,“你……你今天那么大阵仗,满城风雨的皈依,还不够吗?那些人没再……”

  他下意识地又瞟了眼窗户。

  “不够!”陈光蕊语气斩钉截铁。

  袁守诚看着陈光蕊那张在灯影下异常沉静的脸,最终认命地叹了口气。他不再多说,哆嗦着取出三枚带着锈迹的古铜钱,口中念念有词,枯瘦的手一扬,铜钱当啷落在桌面。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卦象,浑浊的眼珠快速转动。

  猛地,他浑身一哆嗦,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连声音都带着绝望的颤音,

  “桃……桃花引……未断!劫……劫气……反而……更浓了!纠缠更紧……更凶了!”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看向陈光蕊,

  “天机……天机彻底乱了!我看不清……看不清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但……那劫越来越近!越来越凶险!”

  陈光蕊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皈依佛门竟然没能破开这死局?反而激化了?

  “砰!”房门突然被一股巨力狠狠撞开!木屑纷飞!屋内两人惊骇回头。

  门口,是泾河龙王那由水汽凝成的巨大龙头,龙睛圆睁,里面燃烧着熊熊怒火和压抑已久的狂暴!

  整个房间的空气骤然变得沉重、潮湿,仿佛置身水底,他看着两个人,语气却有些不善。

  “哦,原来你们两个都在啊!找!找!找个屁的人曹官!”

  老龙的咆哮如同炸雷在小屋里滚荡!震得桌上的油灯火苗狂乱跳动。

  “哄骗老龙是吧?!陈光蕊!袁守诚!”

  他的目光狠狠扫过屋内两人,最后钉在陈光蕊脸上,

  “这么多天了!一个影子都没见着!人呢?!你说你找到他!在哪?!指出来给老龙看看!难道你说的那个人跑去当和尚了?你还出家去陪一陪?”

  愤怒的龙息喷吐,带着冰冷的水汽和恐怖的压力。

  泾河龙王是急脾气,苦等了几天,没有结果,耐心就已经磨没了。

  加上陈光蕊出家,在长安人尽皆知,他觉得这根本不像是躲什么桃花劫,更像是在戏耍自己,心里怨气就更大了,

  说好的帮他找人曹官,现在出家算是怎么回事?耍龙呢!

  陈光蕊顶着巨大的压力,声音依旧沉稳,“龙王稍安。我与你提过,你的死劫应在十多年之后。人曹官?恐怕此时他自己都未必知道他是‘人曹官’,自然寻不到踪影。此事需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呵!”

  今日的泾河龙王,脾气似乎有些暴躁,他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巨大的龙头逼近,

  “袁守诚!你这老骗子!你不是会算吗?算!”

  他狰狞的龙眸转向墙角的袁守诚:“现在!若那人曹官就在这长安城里!甚至就在这屋子里!你!能算出来吗?!该不会不准吧?”

  “能!一定能!若他真在此处,这么大的因果……老夫拼死也能窥得一线天机!一定能!绝不可能毫无感应!”

  袁守诚声音尖利,充满了被胁迫的恐惧和对自身术法最后的自信。

  “听到了吗?!”

  泾河龙王巨大的龙首转向陈光蕊,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冰冷的寒意和彻底的失望,

  “他说能!那现在没有!就说明没人!要么是人曹官还没影,要么……就是你们在耍弄老龙!”

  他巨大的身躯猛地一退,冰冷潮湿的压迫感如潮水般退去。

  “老龙没空再陪你们在这里玩这些绕弯子的把戏!”

  老龙王的声音留下最后冰冷的警告,

  “记住!从今日起,少打我们泾河水族的主意!再有钓夫敢捞我河中金鲤,莫怪老龙不讲情面!”

  话音未落,门口的巨大水汽龙首一阵扭曲模糊,随即轰然溃散,化作一阵冰冷潮湿的水汽,消散在夜风中。

  屋里,只剩下一片死寂和狼藉。门外,是深邃的夜色。门内,是陈光蕊紧锁的眉峰。那盏微弱的油灯,在冷风中摇曳着,似乎随时都可能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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