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那沙哑的声音,让庄若薇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

  是瘸腿李。

  她没有立刻去拉门栓,手还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什么事?”

  门外沉默了足足三秒。

  瘸腿李的声音再次传来,像是贴着门缝钻进来的。

  “你那儿,藏了件好东西吧?”

  庄若薇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拉开了门栓。

  瘸腿李就站在门口,还是那身洗不掉的机油味。

  他没看她,目光越过她的肩膀,像探照灯一样在狭小的宿舍里扫了一圈。

  最后,定格在了墙角那面丑陋的破镜子上。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好手艺。”

  他由衷地赞叹,夸的却不是修复,而是她这手金蝉脱壳的伪装。

  庄若薇一言不发,侧身让开路。

  “咔哒”一声,她反手关上了门。

  “你怎么知道的?”

  瘸腿李一瘸一拐地走到那面镜子前,伸出那只满是油污的手,却在离镜子半寸的地方停住了,仿佛怕自己的脏污玷污了什么。

  “一个能让钱四那种老狐狸都认栽的人,会为了几块碎瓷片,跟王大军低头?”

  他转过头,盯着庄若薇。

  “我从你看到第一片碎瓷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堆垃圾里,有天青色。”

  庄若薇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任何一个对手都要可怕。

  “你想怎么样?”她问。

  “修复它。”瘸腿李的目光重新落回镜子上,那是一种工匠见到神迹时才会有的痴迷与狂热。

  “这东西,比上次那个铜炉子烫手一百倍。你一个人,吞不下。”

  他收回悬着的手,终于图穷匕见。

  “我帮你,你分我一份。”

  “几成?”

  瘸腿李伸出了一只手,张开五根手指。

  然后,又慢慢伸出了两根。

  “七成。”

  庄若薇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

  这不是合作。

  这是趁火打劫。

  “你凭什么?”

  “就凭我知道它是什么!就凭我知道这东西一旦露了白,咱俩都得没命!”

  “就凭这天底下,除了我,你找不到第二个人,敢碰,也能碰它!”

  瘸腿李的声音不大,却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庄若薇的心上。

  他指了指那面镜子。

  “这东西,是宋徽宗做的一场梦,是瓷器里的皇帝。修它,不是补个裂缝那么简单。”

  “要‘无痕’,要‘还魂’。”

  他看着庄若薇,问得直接。

  “这手艺,你会吗?”

  庄若薇沉默了。

  她不会。

  锔瓷补碗,和让一件汝窑还魂,是凡人与神仙的区别。

  那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技艺,爷爷的笔记里也只提过寥寥数笔,如望星辰。

  瘸腿李的语气缓和下来,像毒蛇在耳边吐信。

  “而且,你缺钱,不是吗?”

  他的目光,落向了桌上那封已经起了皱的家信。

  一句话,击碎了庄若薇所有的铠甲。

  外公的病。

  盘尼西林。

  钱。

  她需要钱,现在,立刻,马上。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在一下一下地舔着空气。

  许久。

  庄若薇抬起头,迎上瘸腿李的目光。

  “钱,我要先拿。”

  瘸腿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满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

  他知道,这笔买卖,成了。

  “你要多少?”

  “10支盘尼西林。”

  “成交。”

  瘸腿李答应得干脆利落。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却冷静到可怕的女人,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他赌对了。

  “我怎么信你?”庄若薇又问。

  瘸腿李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

  他层层打开,里面不是钱,而是一块冰冷的、刻着复杂花纹的铜印。

  “城西,‘济世堂’药铺。”

  他将铜印推到庄若薇面前。

  “把这个给掌柜的看,就说,‘李瘸子’让你来取的。药,他会给你。”

  庄若薇拿起那枚铜印,入手极沉,铜印上的阴刻花纹硌着她的掌心。

  这个男人的人脉和能量,绝不是一个废品站工匠该有的。

  “好。”

  她将铜印收进口袋,只说了一个字。

  交易,达成。

  瘸腿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走到门边,手已经搭在了门栓上,却又停下,回头补了一句。

  “这几天,盯紧那座碎瓷山,能收多少,就收多少。”

  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贪婪。

  “那里面,恐怕不止一个笔洗。”

  瘸腿李走了。

  屋里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

  那枚冰冷的铜印,在庄若薇的口袋里,像一块炭,烫着她的大腿。

  她和瘸腿李,已经不是合作。

  是从今往后,同在一条漏水的船上。

  天亮了。

  庄若薇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但脑子却清醒得可怕。

  她找到王大军,低着头,用一种怯懦又固执的语气,说家里急信,外公病重,要请假去邮局。

  这个理由,朴素又无法拒绝。

  王大军不耐烦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批了假条,像是施舍。

  庄若薇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走出了废品站。

  城西,济世堂。

  一间老旧的中药铺,黑漆牌匾上的金字已经斑驳脱落。

  空气里,是上百种药草混合在一起的、浓重到化不开的味道。

  铺子里冷冷清清。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老花镜的掌柜,正低头用一杆小小的乌木戥子称着药材。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时间在他这里是静止的。

  庄若薇走进去,将那枚铜印,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掌柜的眼皮都没抬,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

  “要什么?”

  他的声音,和他的动作一样,平淡,没有一丝波澜。

  “李瘸子,让我来取药。”庄若薇压低了声音。

  听到“李瘸子”三个字,掌柜称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终于抬起头。

  浑浊的目光透过老花镜,在庄若薇脸上审视了一圈。

  那目光,不像医生看病人,像屠夫在估一头牲口的斤两。

  他没再多问,默默收起铜印,转身走进了挂着厚重棉布帘子的后堂。

  药铺里,只剩下庄若薇一个人。

  她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让人后颈发凉的诡异。

  这间药铺,这个掌柜,都是瘸腿李那张无形大网上的一个节点。

  沉默,但致命。

  很快,掌柜的出来了。

  他手里,多了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方盒。

  他将盒子推到庄若薇面前。

  “拿走吧。”

  庄若薇伸出手,指尖在触到盒子的瞬间,竟有些颤抖。

  很轻。

  但这轻飘飘的盒子里,是外公的命。

  “多少钱?”她从口袋里掏出自己所有的积蓄,摊在柜台上。

  掌柜的摆了摆手,看都没看那些钱,重新拿起他的小戥子,低头称药。

  他好像已经看不见她了。

  “东西,他会自己来取。”

  庄若薇的心,猛地一沉。

  “东西”,指的自然是那件汝窑。

  瘸腿李不是让她先拿药。

  他是用这10支盘尼西林,给她套上了一道更紧的枷锁。

  她没再说什么,收回自己的钱,攥紧了药盒,转身快步离开。

  身后,那股浓重的药味,如影随形。

  回到废品站,她将药盒藏进最贴身的口袋,立刻去了院子里的碎瓷山。

  她必须加快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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