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几个义子都是人精,晓得这偌大的场面布下了,自然得有个目标。

  即便心里头有所准备,可乍一听“马六”俩字,几个义子还是心里同时一咯噔。

  四爷竟当真要对马六下手?

  何来的底气?

  ........

  南城六条大街,每条街都有一位车把头。

  清风街和白云街紧挨着,两家车厂这些年明争暗斗,摩擦就没断过。

  早几年,积威已久的刘四爷自然镇得住场面;

  可自打马六那小子豁出脸,把闺女嫁给比自己还大三岁的副厅长做妾,风向就变了。

  都说县官不如现管,有副厅长撑腰,马六先抢了宝林武馆的线,后来又占了半个南城的拉货线路——早年间,这些可都是人和车厂的地盘。

  这倒也罢了,刘四爷都能忍。

  这些年看惯了城头变幻大王旗,刘四晓得,想要求活就得先学会趴下。

  但马六却有一桩,触到了刘老虎的逆鳞——他不该把手伸进人和车厂的矿线。

  刘四爷蛰伏了这么久,南城人都以为这头老瘦虎老得张不开嘴、呲不了牙。

  便是几个义子,心里怕也暗暗这么想——不然,以前的刘虎能有那胆子,敢纵容金福贵去做那些腌臜事?

  这世道,哪有什么虎倒架不倒。

  虎若是落了平阳,就该被犬来欺。

  只是,所有人此刻才意识到,大家伙都低估了刘四爷——这位从大顺朝就打下偌大地盘的车把子。

  表面上四爷没动静,暗地里竟谋划了这么多。

  方才他说前院那些生面孔是新招的一等车夫,专给使馆区的大人物干活——这话谁信?

  一大帮破了气血关的高手,哪那么容易招?

  再说西楼的一等大院向来是虎妞管着,可这些生面孔明显更服四爷。

  想到这儿,几个义子心里更发毛——自家这位爷,怕是早几年就埋下这些暗棋了。

  最后就剩一个疑问:

  马六车厂好歹是登记在册的正规厂子,还有警察厅副厅长这靠山,四爷哪来的底气说要掀了马六的摊子?

  .........

  刘唐自然也想到了这层,

  此刻他瞳孔却猛地一缩——

  过去几个月两家车厂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在他心里翻腾起来:

  矿线上的矿数不对;

  祥子当了车长;

  遇上流民马匪,祥子揪出了肥四;

  金福贵被灭门……

  桩桩件件在他心里撞,最后都归成四爷方才那句“今天到时候了”。

  四爷忍了这么久,为啥偏是今天?

  他在等啥?

  是矿线!准跟矿线有关,不然四爷今儿何必非把自己扣在这儿!

  难道矿线上要出事?

  刘唐心里一紧。

  .......

  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刘四爷这老瘦虎一旦决心动手,便是势在必得。

  整个屋里,弥漫着一种凌冽森然的气息。

  几个义子更是大声叫嚷着“跟马六拼了”,一副同仇敌忾模样。

  刘唐却忽然抬头,轻声问了句:“四爷,今日那矿线?”

  会议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都是在南区混了多年的老江湖,刘唐能想到的,其他三个义子自然也琢磨得透。

  刘四爷看着刘唐,缓缓说道:“唐儿,你小时候我总带你去护城河里头钓鱼,你性子急、耐不住,总吵嚷着要回去练拳,还笑我一坐就是一天,半条鱼影都没有,只会瞎费鱼饵。”

  “我说这叫打窝,今天钓不着,明天钓不着,保不齐哪天就钓着了。当时你年纪小,不懂这个。”

  “不过今天,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句...”

  “唐儿,要做大事,总得舍得下大饵!”

  刘四爷顿了顿,“不出意外,马六那小子这会儿该对咱们的矿线下手了。”

  说着站起身,他走到刘唐身边,拍了拍这个最成器的义子:“唐儿,现在懂了?”

  .........

  “四爷要钓的大鱼,就是马六?”

  “没错。”

  “马六今天对矿线动手,也在四爷计划里?”

  “没错。”

  “马六敢动咱家矿线的证据,就是四爷扳倒他的把柄?”

  “不全是,但也差不多。”

  刘唐的话越来越冲,脸涨得通红,眼里都带了血丝:“四爷…我不懂!”

  刘四爷愣了下。

  刘唐抬头,头一回死死盯着这个养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人:“四爷,杰叔和祥子他们,那些护院,那些车夫...非得死吗?”

  四爷叹了口气,没说话。

  几个义子中,他刘四何尝不知只有刘唐真心敬他爱他,他再荒唐,也没这个脸扯谎。

  但瞧见刘四爷脸上神情,所有人都懂了。

  便是几个义子,也为四爷这深远且狠辣的布局,而暗自心惊。

  要扳倒马六,就得连带着扳倒他身后的副厅长。

  想要扳倒一个警察厅实权副厅长,光靠走私矿石的罪名不够——得赔上人命,足够多人命。

  于是,那些二等车夫,必须得死。

  死在马六手上。

  原来...先前四爷那些隐忍,便是在纵容马六,等着马六咬钩子。

  看来...四爷早就跟李家勾连在了一起,给马六布下了这滔天之局。

  不过,四爷又是靠什么,能说动李家?

  .........

  刘唐猛地站起来,对着眼前的老人抱了抱拳,沉声道:“四爷...我得去趟矿线!”

  刘四爷缓缓道:“晚了...该是晚了!”

  这位清风街的车把子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剩鬓角的白发,在窗外灌进来的寒风里飘荡。

  刘唐并没回话,反是拎起长刀,阔步而出。

  刘四爷静静望着旧友之子的背影,眼眸里却流露出了一丝怀旧的情绪。

  当年自己那个兄弟,就是这般的性子。

  最后,也死在义气这两个字上。

  刘四爷一生没做过啥好事,也绝不是啥好人,骗了无数人,也坑了无数人。

  唯独对何明辉这愣头青——这个在旁人眼里蠢得冒泡的拜把子兄弟,从未亏负过。

  以前那些老兄弟们不懂为啥,刘四爷只笑而不答,后来老兄弟们渐渐没了,自然也没人再问。

  于是,那段关于半个黄馍馍的往事,就在他心里藏了这么多年。

  ....

  谁都年轻过,

  四爷也年轻过,

  那时候,还是大顺朝宣志爷二十年,他在车厂混上了二等车夫,头回走线就被矿车压了,血肉模糊。

  他当时以为自己要死了,哭得稀里哗啦,也没人多瞅他一眼。

  是何明辉那个傻大个,硬生生拖着板车把他拉回来的。

  后来在院里养伤,老虔婆舍不得给伤药,还是那个大个子,每天硬省下半个馍馍给他。

  足足吃了一个多月,吃得人都快吐了。

  后来刘四发了家,就再也没碰过黄面馍馍。

  旁人笑何明辉蠢,他刘四能笑?

  笑不出来。

  若没这蠢人憨货,他刘四这条命早就丢在大顺宣志二十年,哪有如今的四爷?

  为了还这半个馍馍的人情,刘四足足用了大半辈子。

  直到此刻,他才有机会还清。

  于是,刘四爷忽然开口说了句:

  “唐儿...你以往总问我,是谁杀了你父亲。”

  “现在我能告诉你。”

  刘唐脚下一顿,蓦然回头,

  长刀与刀鞘,在料峭春风里,撞出铿锵之音。

  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终究汇聚成刘四爷此时昏沉眸子里的那一抹狠辣决绝。

  “是马六!”

  “我刘四等了这么久,就是要亲手为我这个兄弟,为你爹报这个仇!”

  闻声,刘唐脚步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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