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幽寂,月光如练。

  陈顺安盘膝坐于蒲团之上,神情沉静,缓缓打开面前的檀木匣盒。

  盒中五枚青龙胆静静躺着,通体暗青,形如菱角,身披五道白纹。

  月光下,那白纹仿佛水波流转,隐隐有光华暗藏,一道白纹便代表药龄十年。

  没有犹豫,陈顺安摘下一枚,直接囫囵着吞服。

  按理说青龙胆最好跟龙胆、黄连煎水含咽,更易吸收。

  但这是针对寻常武者的。

  对于已经斩灭四贼的陈顺安来说,五脏六腑活性大增,哪怕铁子石头进了肚子,都能碾碎了消化。

  所以区区青龙胆,也无需如此讲究。

  青龙胆入口清甜,嚼起来‘噶几噶几’的,口感不错。

  若非太贵了,陈顺安都想将其当做代替戒烟后的零嘴。

  陈顺安闭口藏舌,舌舐上颚,顷刻间只觉津液狂涌,舌窍极为敏感,甚至能如蛇一般,捕捉空气中的细微气味。

  某种意义上讲,青龙胆也算乱神大药。

  是短时间大幅增加破血逐瘀,口齿生津之效,来间接影响舌贼,如大浪淘沙,将其逼出。

  陈顺安凝神观想宝津抱液真功图,神情渐渐恍惚。

  眼前天地混沌未开,上有明月金乌同辉,下有清风高山并立,自身则如沧海一粟,在其中翻滚沉浮。

  他下意识俯首一看,便见自己早无了四肢躯体,似乎成了一滴水,或者说一口津液。

  先是被东来的雨打,西去的风吹,流过逼仄的渠沟小道,再渐渐汇聚壮大。

  见两岸的草木牛羊、青松雾霭,最终流入大江大河,又一路东去,成了大海汪洋的一份子。

  某一刹那间,脑海草箓轻颤嗡鸣,散发玄光,陈顺安如梦惊醒。

  原来哪有什么明月金乌、清风高山,那只是他的双眼、呼吸、玉树。

  而他自己,便是舌贼!

  他之意念,居然代入了舌贼!

  “斩!”

  天刀凝现,陈顺安对着自己就是一刀!

  “呼……”

  良久之后,陈顺安缓缓睁眼,吐出一口浊气。

  眼底掠过一丝疲惫之色。

  他虽已成功斩了舌贼一刀,已经正式进入斩舌贼的阶段。

  但也默默心惊斩杀此贼的难度。

  那如同一水滴,融入天地轮回间的幻象,极为真实且渺小,让人难以自拔,无从察觉。

  而就算察觉了,想在那浩瀚汪洋中,寻找到舌贼,也无异于难于登天。

  且方向都错了!

  舌贼不在于外,而在于内,自己便是舌贼!

  这让其余武者怎么玩?

  怪不得,舌贼跟意贼,算是真意境界最难斩杀的两贼,能成者不过十之一二。

  而舌贼尚且如此,意贼又该何其艰难?

  想到此,陈顺安目光微凝。

  那路靖的实力,恐怕远比表面看来更加深不可测。

  ……

  陈顺安一身利索黑布劲装,将水车停靠黎府门外,步履沉稳,刚挑着水踏上台阶,便听得黎仕成那爽朗的笑声传来。

  “陈兄送水还是这般及时,快快,今中午便在我这里对付一口,吃河海二鲜,配北原花雕。

  陈兄若是想喝莲花白也无妨,我那酒窖里还有几坛三十年的陈酿……”

  黎仕成亲自到门口来迎,若非陈顺安曾再三表示这两桶水得自己送,他甚至都要把扁担抢过来了。

  数日过去,本还气息奄奄,油尽灯枯的黎仕成,双目有神,脸有气血,虽然还算不上龙精虎猛,一扫沉疴,但已经恢复几分全盛状态。

  跟几日前的他,简直有天壤之别!

  满府上上下下,皆是喜气洋洋,只觉有神灵保佑。

  老爷居然破而后立,活出第二春了!

  只是黎仕成在渐渐重归巅峰,恢复一流实力后,第一件事便是将一些逆子孽孙逐出家门,断绝关系,显得极为冷漠无情。

  只留了两房还算贤孝的子嗣,存续香火。

  “黎老爷客气了……”

  “叫什么黎老爷,若陈兄不嫌弃,唤我一声仕成兄!”

  黎仕成佯怒,拉着陈顺安的手进了院。

  看门的阿大、阿二表情复杂,目光还紧紧注视着陈顺安的背影。

  还记得初次见陈顺安,还不过是大病初愈,区区三流境界的老水三儿。

  怎么一晃眼,才几个月的功夫,摇身一变,成了武清县声名鹊起的武道新贵?

  而且还跟自己老爷称兄道弟。

  不过……两人也隐隐知道些内幕。

  猜到黎老爷能恢复如此,跟陈顺安脱不了关系。

  所以对于陈顺安,他们只有无比的感激。

  “小赵,快,泡一壶雀舌漱口,陈兄你送水多年,肯定也没尝到过这口。”

  “是老爷!”赵管家含笑应声而去。

  圣朝白山人几乎把吃喝玩乐给玩出花来。

  就连泡茶的水,都讲究得紧。

  像圣上爷喝的是京西玉泉山的泉水,白岩卧下水卷银帘,每日就产那么几斤,清冽甘美不说,听说喝了还能白日飞仙,肉白骨活生人。

  当然,这水莫说寻常人家了,便是王公贵族也没资格消遣。

  黎仕成口中的雀舌,便是用密云山里一口百来年的甘泉所泡。

  这水由专门的轻功好手,奔波百里,一刻不停送到府上。

  先放入瓷瓶,用松蜡封上,再放进冰窖镇着,随喝随开,还不能用什么火灶炉炕煮,非得用小炉子,用果木炭文火烧!

  托黎仕成的福,陈顺安喝过这种雀舌,没咂出啥味,不如他的高碎来得爽快。

  瞎讲究!

  这不糟蹋钱嘛!

  添水之后。

  庭院内茶香渐起。

  陈顺安吐了两口夹在齿缝的茶叶,道,

  “吃饭之事就不麻烦了仕成兄,今日陈某前来,倒是有事相商。”

  黎仕成闻言神色一凝,立即挥退赵管家与左右丫鬟,引着陈顺安步入书房。

  他亲手合拢雕花木窗,掩紧门户,又取出一段檀香点燃。

  青烟袅袅升起,缭绕满室,衬得他面容愈发肃穆。

  他整了整衣冠,朝某个不可言说的方向郑重作揖,这才压低嗓音道,

  “可是上神有法旨降下?”

  陈顺安同样表情严肃,作揖之后,点头道,

  “今领上神法旨,要你上荣园育婴堂寻有缘人,收养传艺,启智习文。”

  黎仕成点头道:“遵旨。”

  他并未追问,更无疑惑。

  既然是上神法旨,他只需要做便是。

  他这条性命都是上神赐予,尤其是那隐隐约约跟上神的联系,让他恍惚如见天渊,恢弘神秘,更心生敬畏,不敢生出半点异心。

  屋内一时寂然,唯有檀香氤氲。

  天光自窗隙漏入,昏晦不明。

  这一刻,两人就像是搞地下接头的邪教徒。

  自陈顺安当日用冉遗安神水给黎仕成调理魂室、安神助眠后。

  陈顺安便自称是那位‘上渊水元’的座下祝由,也曾得神灵点化,学得一手符水驱邪治病之法。

  于是,对黎仕成来说,一切都说得通了!

  原来冥冥之中,那位上神,早就注视到他。

  这才将陈祝由送到自己面前。

  “不过,陈兄,那‘有缘’如何判断?”

  “简单,八字喜火、土旺之人便为有缘,可传授武艺。不过育婴堂的其余孩童,也可传授粗浅武功,习文断字……只是咱们不可张扬,要集中力量,先培养部分有缘者。”

  “明白!上神既然不欲招摇……这样,我便以黎府组建护院的名义,再由陈兄你牵头,去荣园育婴堂招人!”

  黎仕成只是听陈顺安一句话,就明白对方的言外之意。

  虽然,他隐隐觉得这位‘上渊水元’似乎不是什么正经神圣,他甚至从未听过这种神名。

  但管他什么邪神淫祀,能救我命助我修行,那便是天神仙真,比庙宇中那些泥胎草塑之辈,强上一万倍!

  这便是圣朝百姓,广袤而质朴的供神理由。

  你对我有好处,我就敬你、供你、请你。

  你对我有害无益,只知高高在上飨食香火,那我便要掀翻天地重扶起,戳破苍穹再补完,把你从庙里拖出来,曝之于日!

  “仕成兄所言极是……对了,如果缺教书先生,不妨找银锭街的马秀才,其人价格公道,学识不俗,可堪重用。”

  “没问题,我去办!但既然要请教书先生,单请一人恐惹猜疑,法科、字科、算科、士科诸业,无妨各请一位。”

  跟聪明人做事,就是舒坦。

  陈顺安往往只抛出个话头,黎仕成便能举一反三,查漏补缺,帮陈顺安完善补充。

  很快,陈顺安心目中一方香火自留田,便初具雏形。

  经自己培养起来的育婴堂子弟,可当亲信,只要有需要,便可转化成一批虔诚的信徒。

  而且,他日开枝散叶,这些星星之火奔赴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也能跟陈顺安遥遥呼应,互为倚靠。

  眼界要放远。

  陈顺安已经开始为几年,甚至数十年后布局。

  “只是陈兄,习武学文,可都烧钱的紧,几个人也就罢了,若是多了……我这黎府砸锅卖铁,怕也难以持续啊。”

  黎仕成转而眉头一皱,有些为难的说道。

  拳即是权。

  当黎仕成实力恢复,重归一流境界后,许多故友、势力纷至沓来,前来示好,甚至将往年‘暂借’的商铺、货栈物归原主。

  但即便如此,光靠一个黎府,顶多养得起十多号武者、文子,再多就不堪重负了。

  陈顺安却神色从容,似早已料到此节,道,

  “钱的事,我先想办法。至于柴米油盐……我等倒是不用操心。”

  “哦?”黎仕成一怔,面露惑色,“这是为何?”

  “有人帮我们出了。”

  “谁?”

  陈顺安唇角微扬,缓声道,

  “万隆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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