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洗过后换了件墨色锦袍,刚走出房门。

  陈顺安就见院中灯笼已点亮,彩棚搭得齐整,吹手们调试着唢呐铜锣,叮叮当当的声响里,透着热闹劲儿。

  刘妈带着丫鬟们穿梭其间,摆桌椅、布碗筷,忙得脚不沾地,摆了七八桌家宴。

  不消片刻,门前停满车马。

  林守拙头一个到,扛着一坛莲花白,大嗓门隔着老远就喊:“老陈,恭喜乔迁!这酒我藏了三年,今日特意拿来助兴!”

  三德子、刘刀疤也跟着进来,手里拎着字画、瓷器,都是些实用的贺礼。

  除此之外,还有些宝泉冰窖等水铺、冰窖的老板、南关街各个大商铺的东家、武清粘杆处结识的武者……

  一时间人声鼎沸,惹得丫鬟们频频侧目。

  “陈兄!”

  金针李还是那身熟悉的牙色官纱大衫,下车而来,脸上满是笑容,手里捧着个锦盒,

  “恭喜陈兄,乔迁新居,听说婉娘也在钻研医学之术,这套内经九针,是我珍藏多年的一套名针……”

  “啊?太贵重了,使不得是不得……”

  两人三推三让,陈顺安这才无奈让一旁的丫鬟接过锦盒,引了金针李进屋。

  片刻后,赵光熙带着家眷,长子也前来赴宴。

  外人太多,赵光熙得维持辘轳头的威严,只是不咸不淡朝陈顺安点了点头,便走入宅中。

  “顺安兄,恭喜恭喜啊……”

  一辆黑呢官轿,落至门前。

  马秀才走了下来,真是渊渟岳峙,气质井然,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那叫一个体面。

  “马爷,您小心些,别摔着了!”还有专门的小厮,随身伺候着。

  陈顺安抬头,马秀才也抬头。

  四目相对,相视一笑。

  嘿嘿,

  嘿嘿嘿……

  一切尽在不言中。

  “马大人,您请呐~”

  “陈大人,您也请呐!”

  两人互相拉着袖子进院,就差肩并肩搂着了。

  随行的小厮和抬轿的扈从见状,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马爷这段时间,那可是铁面无情,横行霸道。

  多大的官到了他面前,那也得客客气气,生怕被其抓住小辫子,借故发难。

  怎么,对这市井百姓,陈顺安如此客气?

  都快处成哥们了!

  ……

  王员外本还在书房里自查账务,忽然听到管事说看到马良才的私轿,到了九大家。

  王员外顿时就吓得脸色苍白,嗖的蹦起来,三两下将账本塞入柜中,一溜小跑朝府门而去,鞋子都跑掉一只。

  完了,查到我了?!

  不对,我家要‘突发大火,满府上下无一生还了?!’

  王员外猛地想到一种可能,双股颤颤。

  “老爷!等等!”

  管事又跑了回来,喘着粗气,“马良才的轿子停在绵宜宅门外,是去赴陈顺安的家宴!”

  “扑通!”

  王员外猛地停住,回身一脚踹在管事腿上,骂道,

  “狗奴才,遛我呢?话不说完……快,去备礼,厚礼!我这新邻居的家宴,我哪能缺席?”

  他心里翻江倒海。

  陈顺安,居然跟马良才相交莫逆,关系如此之深?

  等等,两人之前似乎,同在苇横街一带居住。

  莫非是患难的挚友?

  王员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原则性问题。

  致仕多年,久当蛀虫,他已经丧失了为人待事的敏感性。

  而这稍不注意,便会为他带来杀身之祸。

  好在,还来得及。

  绵宜宅,门外。

  王东崖奉父亲之命,提着两盒勉强配得上王府身份的贺礼,诸如冰麝油、梨花口脂之流,不急不缓拾级而上,到了门前,朝陈顺安拱手道,

  “陈掌——”

  一把大手猛地将王东崖扯了下来。

  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便滚到阶级之下。

  便见王员外满脸恭维,故作豪爽,不时朗声大笑,示意下人将礼物搬了进去,这才回头,一边指着王东崖,一边朝陈顺安说道,

  “让陈兄见笑了,我这犬子向来轻浮,不等我就先来,没规矩!走走走,今日不醉不归啊!”

  陈顺安深深看了王员外一眼,似笑非笑,跟其一道走了进去。

  而王东崖跌在门梯下,张了张嘴,有些委屈。

  不是你让我代你来的吗?

  咋还成我的错了?

  而一进绵宜宅,王员外便见那搭台唱戏的、院中闲谈吃酒的,可谓是嘈杂闹腾,人声鼎沸。

  王员外笑道,

  “好一番热闹景象,王某最爱凑个热闹、沾个喜气了,好好好!!”

  ……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米自有巧妇来吹。

  以陈顺安如今之地位,乔迁家宴,似乎便聚集了小半个武清县的权贵。

  真是往来无白丁了。

  光是真意高手,都聚集了不下于五位。

  那三节两寿,莫非陈某日后,也要收取了?

  还不得不收。

  真叫人为难啊。

  看着形形色色,络绎不绝的众人,差点把门槛踏破,一时间,陈顺安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他飘零入京,举目无亲走投无路。

  兜里只揣着用第四房媳妇的性命,才换来的十两抚恤银。

  这等规格的家宴,连凑近门前讨喜钱的资格都无,就一蝼蚁。

  而如今这一切,都是实力带来的。

  陈顺安本有些恍惚的眸光,迅速坚定下来。

  于是对自己实力的渴求,更加强烈。

  五十岁的年纪,正是奋斗的大好年华!

  “陈,陈兄……哦,不不,陈掌柜。”

  忽然,一道略带虚弱的声音传来。

  陈顺安目光看来,吃了一惊,连忙走出宅门,迎了出来。

  来人便是贺启强。

  但如今的贺启强,和陈顺安脑海里那个膀大腰圆,喜怒皆浮于表的粗犷大汉,判若两人。

  灰黄的脸庞,干削的身躯瘦得脱了形。

  穿着薄薄一件粗布棉衣,许是赶路匆忙被风沙眯了眼睛,眼眶有些泛红。

  贺启强手里提着几只山鸡土货,略有些局促的立于一辆辆亮丽的马车前。

  尤其是看到快速走来,一身锦衣裘皮的陈顺安,贺启强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嘴唇蠕动了下,终于拱着手,略带恭敬的说道,

  “陈掌柜,当日有所得罪的地方,还请你大人有大量,多担待些……一些自己抓的松花鸡,你若不嫌弃……”

  贺启强当年,是何等心高气傲,敢打敢拼。

  跟林守拙争斗多年,毫不逊色。

  后又不惜故意针对陈顺安,来拖累林守拙破境的速度。

  然而种种算计,都落了个空。

  林守拙顺利破境,陈顺安添居卧虎井掌柜。

  而他自己,破境失败,走火入魔,妻子更是染有癞病,早就卧床不起。

  哪怕有赵光熙相助,亲自出手,为其调理内经,借钱借药,也不过勉强稳住了他的伤势罢了。

  一步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而陈顺安见状,神色不变,接过松鸡,热情的拉着贺启强进院。

  “早就等你呢贺兄,来来来,兄弟们都在呢!”

  陈顺安笑着,引贺启强坐到林守拙等水三儿那席。

  “老贺,上次喝酒你把哥几个喝倒了,这次俺们可得把你灌醉不可!”

  “没错,你这厮贼,别以为酒力好就了不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现在是酒中仙!”

  一群水三儿似乎并未察觉到贺启强那落魄的模样,反而一如往常,开口笑骂。

  贺启强看着一张张熟悉的笑脸,眼底闪过一丝感动,脸上终于露出真切的笑,

  “喝!今日不醉不归!”

  陈顺安走到金针李身边,轻声问道,

  “金针李,那癞病你可有医治之法?”

  贺启强走火入魔的伤势,药石难医,便是赵光熙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太好的法子。

  在陈顺安看来,唯一能带来转机的,便是治好贺启强的媳妇。

  让贺启强恢复心气,或许胜过一切灵丹妙药。

  金针李看了不远处的贺启强一眼,摇头道,

  “难。寻常的癞病也就罢了,可他那媳妇乃是先天不足,元阳衰微,已现青囊绝脉之象。早些年我便为其医治过。吊命易,下床难,痊愈更难。”

  陈顺安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他回到主桌,坐于首位。

  今日他是主角,赵光熙都得屈尊坐于左手边。

  而他递请柬邀请的众人,基本都亲自到场,即便没来,也托了自己的心腹代至。

  九大家的邻居们,倒是也颇为赏脸,除了两户人临时变卦,说有要事,只送上礼物外,倒是也齐了。

  “兄弟们请吧!”陈顺安朗笑道。

  一时酒罢三巡,菜上五道。

  众人谈天说地。

  不同于陈顺安往日跟林守拙等水三儿,在二荤铺里厮混吃酒。

  在场众人,除了赵光熙外,还有不少富商巨贾、曾在衙门当差的小吏,交谈之间,甚至说了不少对于陈顺安来说,都算是隐秘之事。

  比如四大道院,在通州乃至整个顺天府,都有举重若轻,甚至一锤定音的威严!

  甚至某种程度上讲,四大道院便等于圣朝于顺天府的朝廷统制。

  或者说,四大道院本身就是朝廷的一员。

  在圣朝,你想当官、一名武者入道蜕凡,根本绕不开各州的道院。

  必须前往道院进修。

  等于百姓上升最关键的通道,已经被朝廷牢牢把持。

  天下英雄,尽入彀中。

  而这,自然也产生了极为严重的同窗乡党之情!

  小到地方县衙的官吏,大到衮衮诸公,莫不有派系之分。

  而通州城的四大道院,越山、鳌山、凤池、龙光。

  越山偏培养文官,鳌山偏向武官,凤池乃私院,专为宗室子弟,根正苗红的白山人设立。

  龙光道院则颇为神秘,虽每年都会有大岁名额放出来。

  但外界罕有相关信息记载,拜入龙光道院的人,也似销声匿迹,再无踪影。

  各州道院的影响力,在于方方面面,辐射至各个角落。

  互相掣肘,又维持了圣朝的统治,保持平衡。

  而有一种存在,却能打破这种平衡,让各州道院闻风而动,不惜打生打死。

  那便是……

  武道宗师!

  每一尊武道宗师的问世,都会引来各州道院的青睐,跨越州府来抢人。

  甚至就连有望宗师境界,哪怕只有两三成概率的武者,都会破格招收,赐下入院牒文,称之为‘俊异’。

  俊杰之中的异类!

  似乎,武道宗师除了本身掌握着通达诸窍、三炼合一的伟力外,还有其他更加深远的影响。

  连各州道院,都下场争夺。

  众人推杯换盏,直到华灯初上。

  有武清粘杆处的武者,忽然谈到了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翻译豚语之事。

  陈顺安站了起来,朝众人敬酒,语气认真的说道,

  “实不相瞒,陈某走南闯北多年,在陇南洪涝里踩过水,下五洋捉过鳖,有路骑驴,遇水乘舟,也练就一番通鸟兽之语的本领,或许也能翻译那江豚的语言……”

  “……”

  在场众人沉默片刻后,哄堂大笑。

  “对对对,没错!陈老哥你神通广大,区区鸟兽之语,自然是手拿把掐之事!”

  三德子捧腹大笑。

  “说不定过两日,路领办就得登门拜访陈兄,双手奉上紫铁菖蒲乳呢!”

  武清粘杆处的仓使,忍不住打趣道。

  “要我说,通鸟兽之语只是小术,陈兄说不定还会聚鸟兽,引万灵来拜!”

  “对了,陈兄,我家养有一匹猛兽,顽野凶悍,不听人语,择人而噬,不知陈兄能否训导一二?”

  “啊?老韩,你家哪有这等猛兽?”

  “是我那媳妇啊!唉,兄弟啊我苦啊,呜呜呜……”

  一时间,满院充斥着欢快的气氛。

  就连赵光熙、林守拙等人,也忍俊不禁,连忙把陈顺安拉入席间,只当其喝醉了。

  习武、卖水也就罢了。

  你陈顺安乃三炼武体,奸诈多计,搞出些新花样,哪怕明儿就突破真意境界,大家伙还能理解。

  可通鸟兽之语,倾山川之音,这等先天所成的禀赋、后天机缘造化所得的秘术,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拥有的?

  将在场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陈顺安有些无奈。

  说真话怎么就不信呢?

  那我要说我是斩五贼修为,那你们不是更不信,视为为天方夜谭?

  “好热闹啊……不知我等,能否也来讨口便饭?”

  忽然,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传入府中。

  明明音量不大,却像冰珠落玉盘,压过了所有喧哗。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三道身影,前后走入府中。

  “那是……章庄的教头,徐鸿?”

  “的确是徐武举,前两年我曾在西山狩猎,见过他一面。”

  众人此时都认出徐鸿,有些诧异。

  徐武举,多年来都深居章庄,久不出世,整个武清县认识他的人极少。

  然后,众人目光移动,看到了一道相貌伟魁,国字脸的身影。

  脸色骤变!

  虽然此人有些潦草,胡子拉渣,身上衣物遍布干透的血痂,脖子上更是戴着一具枷,好似一个解送的犯人。

  但此人行动间,如虎狼环视,昂首挺胸,带着股磅礴的霸气。

  好似沦为阶下囚的不是他,而是没有披枷戴锁的旁人!

  在场不少人,都认出此人。

  正是本该跟天璇圣姑,对峙于燕子坞的,啯噜会会匪,红五爷!

  而关键是,此时此刻,徐鸿、红五爷两人,都安静跟在一个年轻小姑娘的身后。

  小姑娘脸庞稚气未干,眸子澄净,有些好奇的东张西望。

  许是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小姑娘施施然行了一礼,道,

  “在下通州张氏嫡系子弟,张香菱,见过诸位。”

  瞬间,整个绵宜宅都安静了下来。

  筷子放下,热气袅袅。

  所有人的目光,统统注意到张香菱的身上。

  通州张氏,簪缨世家,最显赫时,有张氏子弟官拜武渊阁大学士。

  鳌山道院更跟张氏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张香菱此女,乃当代张氏家主之女。

  祖父,乃斩六贼圆满,将叩宗师境的大高手。

  乃货真价实的,少年天骄。

  通州,居然来人了?!

  武清县,要变天了!

  一个念头,骤然浮现众人心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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