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

  张惟贤走出后军都督府,往承天门走去。

  脚步匆匆之余,脑中却总闪过新君亲笔写下的那句话——“敢教日月换新天”。

  换新天?

  张惟贤在心中咀嚼着这三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却又隐隐带着一丝灼热。

  大明的天要变了,可这场风波之中,大明勋贵们又将担任什么角色呢?

  ……

  转瞬间承天门已至,小太监马文科已等在门口,脸上有些急切。

  “国公爷,您可算来了,陛下正等着您呢!”

  张惟贤脸上也放出微笑,不动声色地迎上前去,右手宽大的袖袍微微一荡,便与马文科的袖子轻轻一触。

  然而,就在他以为事情已经办妥,准备抽手之际,却感觉自己的袖口微微一沉。

  他有些诧异,仔细一摸,十两银子没递过去,反倒又多了十两。

  张惟贤抬起头,正对上马文科那张略显尴尬的脸。

  小太监也不说话,只是对他摆了摆手道:“国公爷,快走吧,莫让陛下久等。”

  说完,便转身在前头引路。

  张惟贤匆匆跟上,一时竟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小太监是什么路数?

  怎么一会儿收钱,一会儿不收,现在干脆还给退了回来?

  是陛下的态度有变?还是这小太监胆小怕事?

  他看着马文科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莫名平添几分忐忑。

  而走在前面的马文科,却忍不住悄悄擦了擦手心的汗。

  老祖宗那双冷漠的眼睛又仿佛浮现眼前。

  “——文科,你的梦想难道就是这十两银子吗?”

  实在太渗人了,钱财固然可爱,然而性命却更加要紧!

  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很快便到了乾清宫。

  张惟贤收敛心神,刚刚跨入殿门,还未及整理衣冠下拜,一个身影已经匆匆从御案后走了出来。

  “国公终于来了,朕可是想念得紧啊!”

  朱由检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热情,他几步上前,一把就扶住了张惟贤的手臂。

  “国公免礼,快随朕来。”

  说着,便拉着他来到一旁的锦墩前坐下。

  他刚刚坐定,几名小太监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将几个熏得温热的锦包,依次放在了他的膝盖上、腰背上。

  整套流程行云流水,张惟贤连个说话的空隙都找不到。

  “陛下……恩重,老臣……”

  他拱了拱手,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开口的机会。

  然而,话未说完,朱由检却突然凑了过来,一脸关切地打量着他的脸色。

  “国公这是怎么了?为何脸色如此之差?”

  张惟贤剩下的话又被噎了回去。

  他心中一时无语。

  陛下您的勇卫营每天在河对岸开枪打炮,我能睡得好吗?老人家睡不好,脸色能好吗?

  这话他当然不敢说出口,只好含糊其辞道:“回陛下,老臣这几日老寒腿犯了,夜里总是睡不安生。”

  “哦?”朱由检闻言,立刻露出了然的神色,点点头道:“国公乃国之柱石,可要好生保重身体啊。这大明的江山,还需国公这样的老臣为朕支撑着呢。”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家常,朱由检这才切入正题。

  他话锋一转,原本轻松的表情也略微收敛。

  “国公,朕记得你上次奏对,劝朕莫要重蹈神宗爷的覆辙。”

  “又说,可信大明养士三百年。”

  朱由检双手交叉,放在膝前,一双漆黑的眸子紧紧注视着张惟贤,饶有兴趣地问道:

  “那么,朕想问问国公,这大明之‘士’,可包括勋贵在内?”

  “如今朕虽有心奋起,欲为国朝做一番事业,然而这大明勋贵,果真能为朕所用吗?”

  来了!

  张惟贤心中一凛,却又松了口气,这个主题还算正常,看来那小太监只是个偶然而已。

  他定了定神,正色道:

  “陛下执掌乾坤,如日中天,滔滔大势之下,何人敢与天威相抗?”

  “朝中勋贵,世受国恩,食朝廷俸禄,何人敢不思奋勇争先,以图报国?”

  朱由检闻言,嘴角的笑意却微微收敛,他身子前倾,目光变得更加锐利。

  “既如此,那为何朕的耳边,听到的却总是勋贵承平多年,早已失了祖辈锐气,只知贪腐享乐,不堪大用?”

  “莫非是外廷诸臣与厂卫,都在欺瞒朕不成?”

  这话问得极重,殿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张惟贤却并不慌张,只是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皇帝能问出这话,就不是真的要清算勋贵,而是要用、想用。

  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想从他这里拿个态度罢了。

  勋贵腐败吗?

  当然腐败。

  土木堡之后,兵事被文官们牢牢掌控,勋贵几番抗争也无济于事。

  满朝公侯伯爵,不过每日闲坐公堂,代天祭祀罢了。

  荣贵之余,着实无事可做。

  此等情况下其贪腐之风,甚至比文官集团还要炽烈。

  这一点,没什么好隐瞒的。

  只是,如何说,才能既不欺君,又能保全勋贵集团的颜面,为他们争取一个机会,这便是一门艺术了。

  张惟贤略作思索,在脑中将言辞反复斟酌了一番,这才缓缓开口。

  “陛下明鉴,勋贵之贪腐,其实与各家家风渊源、爵位传承大有关系,不可一概而论。”

  “哦?此话怎讲?”朱由检点了点头,示意张惟贤继续。

  “依老臣浅见,如今的勋贵,大致可分为三类。”

  张惟贤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在安静的大殿中回响。

  “其一,乃是开国、靖难之时便已封爵的世家。”

  “此等家族,治家极严,以各宗袭爵的长者为‘爵主’,宗族之内,文武教养皆有规制,子弟若犯小错,不等有司衙门过问,便直接由宗祠家法处置,颇有古时宗法之遗风。”

  “是故,此等家族的子弟,虽未必人人皆是经天纬地之才,但也大多品行端正,不失本分,于文韬武略上,亦有可取之处。”

  朱由检听着,心里顿感有趣。

  这张惟贤,有点意思。

  这不就是后世经常说的所谓“老钱贵族”(Old Money)吗?

  底蕴深厚,注重传承和教育,虽然可能有些僵化,但下限有一定保证。

  看他说得头头是道,不会是在趁机自夸吧?

  英国公府,可不就是这大明王朝最顶级的“老钱”?

  张惟贤没有看到皇帝玩味的眼神,继续说道:

  “其二,乃是其后因外戚、军功等事所封的新贵。”

  “此等家族,一时冒起,有无严谨规制,便要看各家家风如何,不可一概而论。”

  “其中不乏奋发有为之辈,但也有不少骤然富贵,行事张扬之人。”

  “更何况袭爵数代后,终究还是要看,门风家风,否则此辈勋贵子弟,最终往往流连于斗鸡赛马,免不了颓唐除爵的一天。”

  朱由检点点头。

  这个他也懂,“新钱贵族”(New Money),或者说,暴发户。

  根基尚浅,行事风格自然也就五花八门。

  远的不说,他那岳父不就是典型的这类新贵吗?

  “其三,则是爵位断代,多年之后,再从远支旁系中选人袭爵的。”

  “此等情况,往往伴有争爵、冒袭之事,人心繁杂。其袭爵之人表现如何,更是只能看其本人的心性了。”

  “便如近些年的新建伯爵位之争,便是如此。”

  新建伯?

  朱由检的记忆被触动了。

  他迅速在脑中搜索,新建伯……王守仁!

  竟然是心学大家王阳明的爵位!

  朱由检心中一阵感慨,真是应了那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豁达如王阳明,他的后人,照样要为了这世间的权势名利,争得头破血流,斯文扫地。

  这不就是“家道中落的破落贵族”,各类里也多的是。

  张惟贤见皇帝陷入沉思,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补充道:

  “陛下,其实这只是一个大概的分法。”

  “其中又可按流爵与否来分,一般而言,若为流爵,因其爵位不能世袭罔替,贪腐总会更甚,但做事,也往往会更勇,只求博一场富贵。”

  “又可按南京、北京来分。南京勋贵多受南都文风浸染,文气稍重;北京勋贵身处中枢,武风更盛。但这些,都只是大致而论,终究不可一概而论。”

  说到这里,张惟贤站起身,对着朱由检深深一揖,神情恳切地说道:

  “是故,陛下问,勋贵贪腐,可能用否?臣的回答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最终还是坦然道:

  “若论贪腐,勋贵之中,其轻重程度或有不同,然可谓举目皆贪,无一绝对清白。”

  此言一出,朱由检不由眉毛一扬。

  张惟贤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反而露出一丝释然。

  “陛下英明睿武,远迈前朝,臣不敢以虚言欺瞒。”

  “就连……就连微臣的府上,日常迎来送往,也少不了有多份常例孝敬收下。”

  他轻轻点了一句,却终究不敢多说自家的事,话锋一转,立刻跳了过去:

  “譬如丰城侯李承祚,前些年攀附魏逆,为商贾奏请淮盐之利,又因商人请托而去言东江移镇之事,行径诚然可笑。”

  “然其人也曾三度上疏,请求朝廷整顿兵事,甚至自请出关带兵效力,这难道不算一颗拳拳报国之心吗?”

  “又如武清侯李诚铭,在京畿圈占庄地,私设抽分,为人所不齿。”

  “然前番大工之时,他亦能慨然相助三万两金,这难道不也是为国分忧吗?”

  “这就如同医家用药,人参、附子皆能救人,亦能杀人,全看医者如何配伍。勋贵之于国朝,亦是如此。”

  张惟贤最后说道:

  “贪腐之事,国情如此,世风日下,非独勋贵然也。”

  “勋贵比之文官,虽不敢说更为清廉,但也不过伯仲之间而已!”

  “而若论忠诚,论治世,勋贵之中,诸多世家子弟虽未必有翰林诸公之大才。”

  “但只要陛下肯简拔任用,总能选出可用之才,也总有愿意为陛下鞠躬尽瘁、效死命之人!”

  “如何能因其贪腐,便说勋贵不可用呢?”

  一番话说完,张惟贤略微气喘,额上已见了汗,但一双老眼却炯炯有神,等待着朱由检的最终裁决。

  殿中,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朱由检没有说话,只是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轻扣动着。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坦白说,张惟贤的这一番话,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但细细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

  后世的人,一提到欧洲贵族,就是各种高大上,什么骑士精神,什么贵族风范。

  可一说起明朝的勋贵,或者清朝的八旗子弟,就是各种负面形象,纨绔、腐朽、寄生虫。

  但今天听英国公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这是一种偏见。

  任何一个群体,都不能被简单地脸谱化。

  老钱贵族、新钱贵族、家道中落的幸运儿,他们的心态、行事风格、能力下限,必然是不同的。

  将承平百年的大明勋贵,和后来被奴化思想、鸦片彻底腐蚀了精神的满清八旗子弟视为同类,本身也不太合理。

  如此说来,或许真的可以掏摸出几个人才用用。

  但是……忠诚?

  这两个字就不要多说了,朕后世可不记得有几个忠诚的勋贵。

  咱们还是就事说事吧,能用就用,不能用大把新贵愿意把你们拉扯下马。

  思索已毕,朱由检抬起头,目光温和而坚定。

  “国公之意,朕已经尽知了。”

  “却不知,在国公眼中,如今的勋贵之中,可有贤能之辈,能为朕分忧?”

  这是要他举荐人才了。

  张惟贤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他知道,自己勉强是给勋贵趟开了一条小路。

  至于这条小路能不能走成通天大路,还是要看各人气运了。

  他连忙站起身来,整理衣冠,对着朱由检郑重地拱手施礼。

  朱由检也立刻站了起来,虚扶一把,以示尊重。

  礼毕之后,张惟贤才直起身子,认真地说道:

  “陛下,老臣枯坐府中数十年,日常所做,不过是代天祭祀、处理些往来文书而已,早已眼目昏花,又哪敢妄言谁贤与不贤呢?”

  “陛下胸怀大志,只需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以堂皇大势压之,贤者用,庸者斥。”

  “如此,人随势移,世风渐易,又何愁勋贵不可用呢!”

  “好一个堂皇大势!”

  朱由检抚掌赞叹,心中对这位老国公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把识人用人的权柄完全交还给了皇帝,又点出了解决问题的核心。

  ——关键在于皇帝自己能不能造出“势”来。

  “那朕几日前,让国公推举一些勋贵子弟,入京营历练之事,办得如何了?”朱由检再问道。

  张惟贤笑道:“此事更易。臣年老体衰,见识短浅,哪能尽识少年英雄?不若由陛下亲自出题考较一番,届时,贤能之辈自然会如锥处囊中,脱颖而出。”

  话说到这里,张惟贤的眼前,闪过了自己儿子张之极那双充满热切渴望的眼睛。

  他心中一软,终究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

  “只是……陛下,国朝承平已久,如今的勋贵子弟,未必人人精通弓马骑射,反倒有不少人在诗词文笔上颇下苦功。陛下考较之时,还请分门别类,因材施教,或能尽选英才。”

  “国公所言,乃是真正的公忠体国之言。”

  朱由检点点头,没有察觉其中奥妙,只是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着坐下。

  “朕有国公,真如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他看着张惟贤,语气变得更加亲切。

  “今日请国公来,其实还有最后一事,想请国公帮忙。”

  “陛下请讲,臣万死不辞!”张惟贤立刻表态。

  于是,朱由检便将自己打算修缮京中道路,并希望由勋贵集团出资捐俸一事,大致说了一遍。

  张惟贤听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

  修路,是好事。

  京中道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早已为人诟病。

  有资格坐肩舆的勋贵毕竟是少数,多数人出门,也一样要受这份颠簸拥堵之苦。

  更何况,皇帝还许诺,修路之后,要将捐资者的姓名功绩,刻于碑石之上,立于道旁,以供万民瞻仰,青史留名。

  名利皆有,这事,做得过。

  唯一的难点,在于这四十万两银子。

  数目不小。

  他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遍,将京中各大勋贵府上的家底过了一遍。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眼中已有了成算。

  “陛下,修路一事,利国利民。”

  “至于这四十万两银子,有两宫太后与陛下捐出的三万两子粒银在前作为表率,京中勋贵各家凑一凑,填上其中大半,应当不难。”

  他站起身,苍老的脸上,终于难得地泛起一丝笑容。

  人才匮乏、贪腐成风是勋贵的现实难题,只能半遮半掩,说起来终究底气不足。

  但出钱这事还不简单?大明勋贵要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张惟贤开口就是大包大揽:

  “老臣虽年老体衰,但这张老脸,在勋贵之中,还算有几分薄面。这件事,便请陛下交于微臣!”

  “三日之内,臣必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好!好!好!”

  朱由检连说三个好字,心中畅快,上前扶住张惟贤。

  “有国公出马,朕就放心了!”

  君臣相视一笑,气氛融洽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从殿外匆匆步入,在高时明耳边低语了几句。

  高时明神色一动,快步走到御前,躬身禀告:

  “陛下,传令之人快马回报,孙承宗大人接令之后,不顾家人劝阻,只带了两个仆人,便已轻装简行,快马兼程而来。”

  “按脚程算,预计今夜便可抵达固节马驿,明日一早,便能入京了。”

  “哦?!”

  朱由检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大喜过望,脸上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

  “好!好啊!不愧是孙师傅!”

  他一时兴奋,竟忘了身边的张惟贤,兀自在大殿中踱步。

  而张惟贤,在听到“孙承宗”三个字时,脸上的笑容便悄然隐去。

  刚刚因谈妥了修路筹款而涌起的一丝豪情,仿佛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瞬间冷却。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兴奋不已的年轻帝王,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都说君如舟,臣民如水。

  可皇帝这艘巨舰,要容纳的,又何止是勋贵这一道水流?

  大明勋贵终究不比开国之时了,始终只能在文臣后面捡点残羹剩饭罢了。

  张惟贤心中百味杂陈,但还是强作精神。

  他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既然事已议定。老臣……便先行告退,即刻去为陛下筹措修路银两。”

  朱由检此时也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

  没办法,这应该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亲眼”见到真正的大明SSR顶尖人才,确实有些忘我。

  他看向张惟贤,见他神色平静,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落寞,心中便已了然。

  但勋贵之事,关键还是要看勋贵自身的成色,否则他再如何信重,也是扶不上墙的。

  朱由检也不多做解释,只是点点头,温言道:“好,那便有劳国公了。此事重大,国公也要保重身体。”

  “臣,遵旨。”

  张惟贤再次行礼,随后缓缓退出了乾清宫。

  殿外的秋风带着凉意,吹在他发热的脸上,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回头望了一眼宫殿,年轻的帝王正在里面,意气风发地准备迎接他的另一位肱股之臣。

  张惟贤幽幽地叹了口气,拉紧了身上的朝服。

  “文官……呵。”

  ——

  附上孙承宗进京图,犹如一把利剑杀来!

  昏君!吃俺老孙一剑!(写文太累,开个无聊玩笑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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