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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岁山上。

  田尔耕跟在一名小太监身后,亦步亦趋,行走小径上。

  脚下的石阶坚实而冰冷,一步一步,仿佛踏在自己的心跳上。

  陛下终于唤他觐见了。

  ——就在王体乾被允许每日入宫参与批阅奏折以后。

  然而这趟觐见究竟是福是祸?

  田尔耕不敢猜,又忍不住要猜,然而越猜心里便越是没底。

  毕竟新君登基以来,文官、内官全都风风火火,唯有对他锦衣卫,却如同视若无睹一般,已是好几日未曾过问了。

  没有价值的人,难道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山上的枫叶已开始转红,星星点点,如血色浸染,在漫山的金黄与苍翠之间,显得格外触目。

  风过林梢,带来一阵簌簌声响。

  林间深处,偶有呦呦鹿鸣,清脆的鸟啼声不绝于耳,一派悠然自得的景象。

  然而田尔耕却无心观赏此等美景,只是默默拾级而上。

  终于,当他走出林间小径,视线豁然开朗的瞬间。

  便见重阳亭中,一道挺拔的身影正凭栏而立,手中举着一个黄铜所制的单筒千里镜,眺望着远方。

  那人身着明黄色的常服,身姿笔挺如松,正是当今天子,朱由检。

  田尔耕不敢惊扰圣驾,悄无声息地走到凉亭外,躬身侍立。

  过了片刻,朱由检才缓缓放下手中的千里镜,转过身来。

  直到此刻,田尔耕才敢大礼参拜,额头触地,声音因紧张而微微有些发颤。

  “臣,田尔耕,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朱由检淡淡点头。

  “谢陛下。”

  田尔耕站起身,依旧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

  朱由检没有多言,只是从身旁的石桌上拿起一张纸,递了过去。

  “你先看看这个。”

  田尔耕连忙躬身,双手接过。

  纸上画着十个奇怪的图形,每个图形旁都标注着一个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他心中正自困惑,朱由检又递过来一个册子。

  “再看这个。”

  田尔耕接过册子,翻开一看,只见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表格。

  表格以四个天干为一组,对应着一个汉字。如“甲甲甲甲=天”,“甲甲甲乙=地”……以此类推,似乎无穷无尽。

  他越看越是心惊,抬起头,试探着问道:“陛下,此物……似乎是军中旗语,但好像……更为繁复。”

  “有点眼力。”朱由检点点头,将那具千里镜塞到他手中,“往南边看,找到永定门。”

  田尔耕不敢怠慢,连忙学着皇帝的样子,将千里镜凑到眼前。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笨拙地调整着,在视野中搜寻着。

  片刻之后,他迟疑道:“陛下,是否是……城门之上有一队人,正扶着一个奇怪的装置,其中一人,似乎也举着千里镜?”

  “不错。”朱由检嘴角微扬,“高伴伴,发信号吧。田尔耕,你仔细看着对面的动作,记下他们发出的信号。”

  站在一旁的高时明应了一声,走到亭边,拿起一面令旗,对着永定门的方向,以一种特定的节奏挥舞起来。

  田尔耕心中一凛,他意识到,一场他完全无法理解的“考试”开始了。

  他赶紧将视线重新投向千里镜。

  他的右眼紧紧盯着远方城楼上那个奇特的装置,左眼则飞快地扫视着手中那张画着图形的纸,试图将那十个图形和天干牢牢刻在脑子里。

  很快,永定门城楼上的装置开始动了。

  几块木板在人的操控下,按照不同的组合翻动着。

  “是……甲。”田尔耕看清了第一个信号,口中喃喃道。

  他不敢有丝毫分心,全神贯注地盯着远方。

  “甲……”

  “甲……”

  “甲……”

  “丁……”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田尔耕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东西看起来简单,但要在一瞬间分辨出木板的组合,并对应上相应的“天干”,着实考验眼力和记心。

  统共过了近一刻钟,城楼上的信号终于停了下来。

  田尔耕长舒了一口气,却又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犹豫着开口:“陛下,似乎……结束了。”

  “嗯,”朱由检递过那本密码册子,“你试着对照册子,翻译一下。”

  “是。”

  田尔耕接过册子,开始查找。第一个是“甲甲甲甲”,他很快找到了对应的字——“天”。

  可当他试图回忆第二个组合时,脑中却一片混乱。

  方才太过紧张,只顾着记下单个的信号,哪里还记得它们的顺序?

  他勉力拼凑,却只得到一个莫名其妙的词语。

  一瞬间,冷汗浸透了他的官服,他知道,自己搞砸了。

  他捧着册子,站在那里,手脚冰凉,却又不敢出声求情。

  朱由检看着他煞白的脸色,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开口道:“是什么结果?”

  田尔耕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回陛下,是……天大平整。”

  “哈哈哈哈!”朱由检朗声大笑起来,“天大平整?倒也……不算错的离谱。”

  他摆了摆手:“再试一次吧。高伴伴,你帮他记一下。”

  高时明躬身应是,取来了纸笔。

  又是一刻钟的煎熬。

  这一次,有了高时明在旁记录,田尔耕只需专注地辨认信号即可。

  当最后一个信号发出后,他整个人都长松了口气。

  高时明将记录递了过来,田尔耕接过,与密码册一一比对。

  这一次,他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合上册子,恭敬地呈给朱由检。

  “陛下,这次是……天下太平。”

  “嗯。”朱由检点点头,心中已然有数。

  一个识字,但从未接触过这套体系的正常人,在两次之后,基本就能掌握。

  看来,这套光学电报体系,在大明确实有它生根发芽的土壤。

  (田尔耕靠恩荫为锦衣卫,却无法走进士登科路线,显然不算顶尖聪明,但也绝非蠢笨。)

  “让永定门的人回来吧。”朱由检吩咐了一句,然后当先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田尔耕,你也坐。”

  “臣不敢。”

  “朕让你坐,你就坐。”

  田尔耕不敢再推辞,小心翼翼地在石凳上坐了半个屁股。

  朱由检挥了挥手,示意周围的太监都退下,整个重阳亭,只剩下他、田尔耕,以及垂手侍立的高时明。

  气氛,在这一刻陡然凝重起来。

  朱由检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却没有喝。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田尔耕身上,缓缓说出了一句话。

  “田尔耕,朕对你……其实有些失望。”

  完了!终究还是逃不过吗?!

  田尔耕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刚刚放下的心瞬间被提到了九霄云外,他想也不想,立刻就要滑跪下去。

  “臣罪该万死!”

  “先别跪。”朱由检一摆手,制止了他的动作,“听朕说完。”

  田尔耕僵在那里,跪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朱由检的声音不疾不徐。

  “你最近选派锦衣卫缇骑,整顿内部之事,朕看在眼里,尚算得力。”

  “但是,”他话锋一转,“谍报一事,实在令朕失望透顶。”

  “朕本想令你主掌对外谍报,与王体乾一内一外,共为朕之耳目。然你呈上的那份方案,空洞无物,陈腐不堪,朕的想法,只能作罢。”

  田尔耕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朕思来想去,或许也不怪你,根本上还是朕用错了人,或许……是该换个思路了。”

  朱由检幽幽一叹,继续开口。

  “锦衣卫,这三个字,在太祖朝时何其威风!帝皇亲军,飞鱼龙服,巡查缉捕,权倾朝野。”

  “然,这么多年下来,锦衣卫在民间,又究竟是何等声望呢?”

  田尔耕嘴唇发干,艰难地开口:“回陛下……早已……声名狼藉,百姓闻之色变,视我等为……为国之恶犬,避之唯恐不及。”

  “是了。”朱由检点点头,“就是如此。可锦衣卫的名声差了,朕的名声,就会好吗?”

  他站起身,走到亭边,负手而立,望着山下的紫禁城。

  “天下无不视厂卫为皇帝鹰犬,缇骑所至,鸡犬不宁。”

  “说起来,人人骂的是魏忠贤,骂的是阉党酷烈。然而,天下人心如明镜,他们真的只是在骂魏忠贤吗?”

  “恐怕……是皇帝不敢骂,只能换了个人来骂罢了!”

  这番话,更是令田尔耕惶恐不堪。

  主辱臣死,关键是……主上的屈辱还是臣子带来的,这就更加可怕了。

  “臣……臣让陛下失望了。”然而田尔耕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出口的还是只有一句苍白无力的告罪。

  “这种印象,非一日之寒,乃是数十年积攒,不是一时可改,但却又不能不改。”

  朱由检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田尔耕,你的祖父,是故兵部尚书田乐,扫除青永,威震西北,史书之上,必有其名。”

  “朕且问你,你田尔耕,能够和你祖父一样,也堂堂正正地,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吗?”

  “你能令‘锦衣卫’这三个字,一扫百年污名,重现太祖荣光吗?”

  “你能令天下百姓,一听锦衣卫到场,便知皇权莅临,妖魅一扫而空,而非抱头鼠窜,如见蛇蝎吗?”

  朱由检的一问迭过一问,语气逐渐高昂,如同洪钟大吕,震得田尔耕心神激荡。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却更具力量。

  “朕能相信你吗,故兵部尚书之孙,锦衣卫指挥使——田尔耕?”

  这一刻,田尔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恐惧、羞愧、激动、以及一种被帝王寄予厚望的巨大荣誉感,交织在一起,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陛下!”他抬起头,眼中竟已泛起泪光,“陛下以臣祖父激励,臣……臣又非朽木,岂能无动于衷!”

  “臣田尔耕在此立誓,此生必为陛下重塑锦衣,澄清寰宇!若不能让锦衣卫三字重焕光彩,臣愿提头来见!”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点头。

  “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此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但朕,会一直看着你。”

  他一招手,高时明会意,将另一份早就准备好的册子递了过去。

  田尔耕接过,匆匆扫视,只见上面所说正是河南真阳县之事。

  “陛下,可是要臣……出京缉拿此等国之蛀虫,明正典刑?”

  “不错。”朱由检的语气恢复了平静,“朕登基以来,你也知朕的脾性。”

  “前尘往事,今后皆不必再提,朕只看你能否做事,能否……做好事。”

  “而这一件,就是你要做的……第一件好事!”

  他轻轻一点册子道,又对高时明说道:“你与田尔耕一起,将驾贴安排明白,再点选清白旗尉,速速出京,务必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

  “臣,遵命。”高时明点头领旨。

  朱由检走下台阶,亲手将田尔耕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道:“朕相信你能将这事做好。不要令朕失望,可以吗?”

  田尔耕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胸口直冲头顶,他斩钉截铁地答道:“陛下,臣,万死不辞!”

  “哈哈哈,好!”朱由检朗声一笑,“那朕就拭目以待了。走吧,陪朕走走,难得上来一次,莫要错过了这大好风光。”

  ……

  两刻钟后,永定门负责发报的那一队司礼监太监和匠户,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万岁山顶上。

  “奴婢(草民)参见陛下!”

  “都做得很好。”朱由检看着他们,脸上带着笑意,对高时明道:“帮忙编撰册子的司礼监诸人,每人赏银十两。参与此次试验的,每人赏银二两。”

  众人闻言大喜,纷纷跪下谢恩,山呼万岁。

  待众人退下后,朱由检才转头对田尔耕说:“这,便是朕要交给你的第二件事了。”

  他指了指石桌上的那套“光学电报”设备。

  “如今,你心中可有眉目了?”

  田尔耕此刻心气正盛,闻言立刻躬身道:“臣虽鲁钝,但方才演练之后,已有所思。”

  “大明幅员辽阔,通信不便。”

  “以辽东为例,自山海关至京师,近六百里,自关口至锦州,亦有四百里。”

  “如此三百里之遥,纵使用急脚铺三百里加急,也需三、四日才能传回军情。”

  “臣观此法,若能沿途铺设高台,日夜传递,或许……一日之内,便可尽知千里之外的军情!”

  “不错。”朱由检赞许地点点头,“具体时效,还需试验。你如今可有推行此事的草案?”

  “臣心中已有腹稿,在陛下面前献丑了。”田尔耕定了定神,条理清晰地说道:

  “其一,在定路线之优先。臣以为,当以辽东边防为第一,宣府、大同、延绥等九边各镇为第二,京师至南直隶为第三,其余再做计较。”

  “其二,在选拔专职人员。当于军中或匠户中,选拔眼力优良、熟识文字、心思敏捷之人,加以专门训练。”

  “其三,便是沿途修筑高台。高台之间需视野开阔,互为接应。具体间隔几何,还需实地勘测试验,方能定夺。”

  朱由检听完,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看过薛国观那封京师修路的奏疏了?”

  田尔耕老脸一红,恭维道:“臣看过之后,才知自己那份谍报方案写得何等粗陋。陛下所创的公文新法,条理清晰,一目了然,确实可称经世之法。”

  朱由检对这低级的马屁毫无反应,他沉吟片刻,说道:“你的思路大体是对的。朕再给你几个方向,你一并纳入考量。”

  田尔耕神色一肃,立刻躬身作倾听状。

  “其一,是持续改进。”

  “如今的法子,只是草创,绝非最好。”

  “无论是信号的设计,千里镜的升级,还是传递的手法,都可改进。”

  “文人或许有更精妙的编码之法,工匠或许有更精良的制造之术,乃至铺兵,在日夜操持之中,或许也有奇思妙想。”

  “朕准备了一千两白银,专为此法优化所用。任何人,无论官民,提出改进意见,一经采纳,皆有重赏。”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不要做万事不易的蠢事。要记住,法与时移,事与世变,唯有不断改进,方能立于不败之地。明白吗?”

  “臣,谨遵圣诲!”

  “其二,则是保密。”朱由检继续道,“此法虽快,然保密全系于那份编码册。”

  “后金在我朝间谍猖獗,过往塘报往来,他人不知哪份作用,是故不常下手。”

  “如今若用此法,只需收买几名铺兵,便可尽窥我朝机密。你要想办法,加以防范。”

  “臣明白。”

  “其实,防不住也无妨。”朱由检话锋一转,“待试验之后,你写一份清晰的方案上来,与内阁、司礼监一同议一议,何等信息可用此法传递,何种信息,则必须以传统方式递送,分级处之即可。”

  “更重要的是……”朱由检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却仿佛带着一丝血腥之气,“你要去找孙承宗,好好议一议。”

  田尔耕一愣,有些不解地抬起头。

  朱由检的笑容更深了。

  “兵者,诡道也。烽火可为信,亦可为疑。善用之,则千里之外,可决胜负。”

  “若有朝一日,那奴酋对我们的‘烽火讯报’深信不疑……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利用这个,给他来一次大的?”

  田尔耕恍然大悟,脸上浮现谄媚笑容。

  “陛下……深谋远虑,臣……钦佩无地!”

  “哈哈哈!”朱由检大笑,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朕等着你与你祖父齐名的那一天!”

  他转身,意气风发地一挥手。

  “走罢,下山!”

  一行人呼啦啦地跟着皇帝,向山下走去。

  走到半山腰,朱由检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高时明不解,跟上前去,低声问道:“陛下?”

  朱由检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看着前方小径旁的一棵老槐树。

  那棵树长得有些奇特,主干扭曲,枝丫斜出,姿态并不甚好看。

  片刻之后,他忽然一笑,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棵树,长得歪七扭八,不甚好看。”

  “回头叫人……砍了吧。”

  ——

  (欧洲保留至今的发报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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