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突然刮了一阵大风。

  引得众人不由得抬头看了低垂的天空。

  百官的官袍下摆猎猎作响,那八十面巨大的屏风也被吹得微微摇晃,小太监们甚至有些担心纸张被吹走。

  原本因为顺天府连番奏报而引起的骚动,像是被这骤起的大风吹得更加喧嚣。

  官员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嗡嗡的议论声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疑不定、或是兴奋、或是忧虑的神情。

  新政的雷霆之势,超出了大部分人的预料。

  除了一些拿人钱财,为人消灾的言官以外。

  大部分消息渠道不畅通的官儿,是到今日才知道轰轰烈烈的京师新政之中,居然暗藏着对京师胥吏如此酷烈的清洗。

  他们这些时日之中,忙于经世公文,忙于天下之问,忙于考虑东林入京后的站队,甚至忙于追《辽海丹忠录》……

  就是没几个人注意到顺天府中发生的这场胥吏之殇。

  没办法,下九流,无品级的胥吏离他们实在有些远了。

  御座之上,朱由检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攒动的人头,将这众生百态尽收眼底。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抬了抬手。

  一旁的纠仪官立刻会意,深吸一口气,运足了丹田之气,厉声高喝:

  “肃静!”

  议论声小了一些,但依旧嘈杂。

  “肃静!”

  诸多纠仪官齐声高喝,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让更多的官员闭上了嘴,有些不安地望向了御座。

  “肃静!”

  第三声,已然如同冬日里的冰凌,带着刺骨的寒意。

  皇极门前,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只有风声,依旧在空旷的广场上呼啸。

  直到此时,朱由检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并不高,却通过鸿胪寺官员的层层传唱,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京师新政一期,自九月初启动以来,多有人上疏弹劾顺天府各官,其中或说贪腐、或说酷烈、或说扰民。”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给百官一个消化的时间。

  “时至今日,月余时间不到,共计收得弹劾奏疏三百一十九份,参与上疏弹劾之人七十三人。”

  祸事了!

  部分官员立马意识到不对,有些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忍不住微微低头。

  朱由检看着他们的反应,嘴角一弯,随即又摇了摇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困惑。

  “这下朕也疑惑了,莫不成朕所信非人,居然如同宋时王安石一般,任用了一些酷吏不成?”

  “这确实不得不防啊,前车之鉴,实在尤为未远。”

  此言一出,刚刚才安静下来的百官,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

  皇帝这是……要妥协?

  一些原本就持观望态度的官员,心思立刻活络了起来。

  而那些已经上疏弹劾的人,更是面露喜色,以为自己的“仗义执言”终于起到了作用。

  这下钱和名,或许能一并到手了啊!

  朱由检没有理会这再次泛起的波澜,只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无妨,朕向来不喜不教而诛。”

  他目光一转,落在了文官队列的前排,开始点名。

  “刑部尚书,乔允升。”

  头发花白的老头出列道:“臣在。”

  这是个新进起复的前朝刑部尚书,偏东林派系的老臣,今年七十四岁,现在一心想着的,就是在自己死之前给东林翻案。

  黄山案、东林七君子案、熊廷弼通疆案……

  他通通想翻。

  这其实没问题,很多案子,朱由检也看不过眼,也有翻案的打算。

  但——既然乔老头你也想翻,那朕忽然又其实不太想翻了啊。

  “大理寺卿,张九德。”

  一个同样是胡子发白的老头出列,颤巍巍地道:“臣在。”

  大理寺在明朝,几乎已经是个边缘机构了。

  这位张九德,七十一岁,半步阉党境吧,可以说是一个很普通的大明官员。

  工作里的常例也会收,但去地方也会修水利、开垦荒田,还写了一本《折狱要编》刊刻发行,想青史留一留名。

  唯一的问题就是,思想实在太僵化了,甚至劝他宽泛刑事,以仁为本。

  朱由检捏着鼻子面了一次,就没有再见他第二次了。

  “左都御史,房壮丽。”

  又一名老头出列,声音倒是沉稳:“臣在。”

  这个人有点意思。

  朱由检当初第一次面试的时候,根本聊不出此人派系倾向。

  最后还是高时明翻了出身浮本,王体乾盯了数日门庭往来,这才看出其阉党底色。

  或者不能叫阉党,毕竟魏忠贤当政的时候,他并不依附。

  但他出身北方,和李国普、霍维华这些人都有着比较密切的来往。

  某种意义上,或可算作新朝之中的“北方派”。

  房壮丽的心,却在这一刻沉了下去。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主官齐齐被点名,他立刻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身为左都御史,执掌都察院,天下言官尽出其门下。

  这一个多月来,弹劾顺天府新政的奏疏雪花一般飞入宫中,其中三分之二都出自都察院的御史之手。

  皇帝现在摆出这个阵仗,说是要妥协?

  只有蠢笨之物才会相信!

  这把刀,分明是冲着都察院来的!

  御座上,朱由检看着下方的“福禄寿”三老,缓缓说道:

  “今日之前的弹章也就罢了,从今日起,凡有弹劾新政施行之疏,全都定为甲级,特标为新政之事。”

  “所有奏疏一律交由三司会审,由三位爱卿主理。英国公张惟贤与司礼监掌印高时明,列席旁听。”

  听到这里,房壮丽的心微微一跳。

  三司会审,还加上了勋贵之首和内廷第一人旁听,这是何等大的阵仗!

  然而,皇帝的下一句话,才是真正的杀招。

  “凡有弹劾之事,一事一问,一事一追。若事非其告……”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转冷。

  “则反坐其人!”

  “反坐其人”四个字,如同四座大山,轰然压在了皇极门前所有人的心头!

  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弹劾别人贪腐,查出来若是诬告,那你就要按贪腐论罪!

  你弹劾别人酷烈,查出来要是假的,那你就要尝尝这酷烈的滋味!

  这是最简单,也最狠毒的规矩!

  房壮丽的额角,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这个左都御史,都察院的掌门人,瞬间就成了风口浪尖上的第一人。

  皇帝这一手,几乎是废掉了言官“风闻奏事”的特权,给每一匹脱缰的野马都套上了最严酷的嚼子!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开口反对。

  祖制、体统、言路……他有无数个角度可以去辩驳。

  然而,话到嘴边,他却又咽了下去。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乔允升,这位老大人此刻也是一脸震惊,嘴唇翕动,显然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房壮丽的心思却在飞速转动。

  如何反对呢?

  说此举有碍言路?可皇帝明说了,是“事非其告”才反坐,你只要弹劾的是事实,不仅无过,反而有功。

  说祖制?大明朝的祖制里,诬告反坐本就是律法核心!而且这位新君最不喜谈及祖制……

  房壮丽的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如今新皇登基,东林党人蠢蠢欲动,朝堂之上暗流汹涌。

  若是将都察院这把刀丢了,实在不堪设想。

  ……眼下这个结果,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

  至少,皇帝只是要压制对新政的攻击,而不是要清洗他都察院。

  想通了这一层,房壮丽原本紧绷的身体,不着痕迹地松弛了下来。

  他不再犹豫,当先一步,对着御座深深一拜。

  “臣,遵旨。”

  他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大理寺卿张九德浑浊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已经拜下去的房壮丽,又看了一眼身旁脸色变幻不定的乔允升,心中思索片刻。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他只是一个大理寺卿罢了。

  想到这里,他也跟着躬身下拜。

  “臣……遵旨。”

  转瞬间,三法司的主官,只剩下刑部尚书乔允升一人还孤零零地站着。

  他感受到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更感受到了御座之上,那道平静却又重如泰山的视线。

  乔允升的内心在剧烈地挣扎。

  天下之事,首在风宪。

  若以此责成风宪,言官又如何敢纵情上奏?

  陛下此举,看似平等,其实分明还是拉偏架而已!

  可……若是不低头呢?

  看着已经拜下去的两人,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选择。

  皇帝的选择,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一丝苦涩涌上心头,乔允升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颤抖着。

  半晌后他缓缓开口,“陛下,敢问,此事只针对新政吗?”

  朱由检一笑,“当然只针对新政,不然呢?”

  ——此乃谎言。

  大明的言官,早已变成了酱缸的颜色,哪还有监管的作用?

  嘴上谈的是道德,心里想着的全是生意。

  监督?监督个毛线!

  朱由检后面对言路的清洗只会一波比一波更大,一波比一波更严!

  乔允升松了口气,似乎说服了自己。

  “臣……遵旨。”

  看着下方俯首领命的三人,朱由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他轻轻颔首,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三人心中的斗争。

  “如此,朕总算放心一些了。”

  “我大明新政,如今有了风宪盯着,应该不至于沦落到王安石那等下场。”

  “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啊!”

  “继续奏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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