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中,气氛陡然变紧。

  除了勋贵们略显事不关己,新政派有恃无恐外。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汇聚到了一个焦点上——刑部尚书,乔允升。

  这位东林元老,此刻正从队列中走出,身形笔直,宛如一株即将迎接风雨的孤松。

  前面的礼部人心三事,各位大臣已然领略了这位新君的气度。

  也是真正相信了他的能力和信誉。

  ——哪怕这位新君,到现在还未真正发赏。

  但是……

  权力的餐桌上,谁能上桌,谁的碗里能多一块肉,这才是更为关键的现实。

  否则,纵使大明真的迎来了中兴,纵使这位陛下封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又与你一个被罢斥还乡的野老有何干系?

  卧龙先生,也是出山之后才成的诸葛丞相。

  若他一生困居南阳,终究不过是一介村夫,千百年后,谁又会记得他是谁呢?

  这才是朝堂党争的底色!

  这根本不是朱由检重立国朝信誉便能解决的。

  ——甚至,国朝越有信誉,陛下越有圣君之相,这群人抢得也就越加激烈!

  大明的党争,从万历年间一路贯穿至今,为的便是这餐桌上的方寸之地。

  无论为名,为权,为利,皆须争之。

  而京察与大案,便是这权力场中最锋利的两把刀。

  京察六年一次,结果不过是罢黜而已,终究有再来之时。

  大案才是真正要命的手段。

  案宗一定,道德就分,胜利者能够将失败者压得不能翻身。

  万历年间有“两沈相争”,有“李三才之案”,有“国本之争”。

  到后来更是直接牵涉内廷,而有“红丸”、“移宫”、“梃击”三案。

  过程中诸党此起彼伏,虽有败落,却也还算体面,不过是谪居乡里,尚有东山再起之日。

  可自天启四年,杨涟那一道二十四罪的惊天大状递上之后,党争便陡然酷烈起来。

  汪文言案、杨涟案、吴怀贤案、周应元案、黄山案……一路下来,血流成河。

  魏忠贤与天启皇帝,用最酷烈的手段,将整个朝廷的事权牢牢抓在了手中,顺者昌,逆者亡。

  但只要这权力的舞台还在,争斗便永无止息。

  东林倒了,阉党内部又有冯铨与崔呈秀之斗,有孙如洌与许显纯之争。

  这桌上的蛋糕就这么大,你多吃一口,旁人便要少吃一口,又如何能不争,如何能不斗?

  朱由检高坐在御桌之后,将御座下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知道,在搁置了这么久之后,自己对东林诸案的最终定夺,将再一次定义朝堂的风向。

  哪怕他已经反复、多次地申明过自己要树立的风向根本不在这里。

  但这群老狐狸,在旧版本中斗了这么多年,恐怕还是觉得这才是真正的风向标!

  也是他们纠结犹疑,等了这么久的关键风向!

  草,都是一群听不进去人话的倔老头!

  终于,朱由检开口了。

  “乔卿,你递上来的各案意见,朕都看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乔允升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

  “但你似乎一直没明白朕的重点。”

  “朕求的是张居正,求的是戚少保,却不是要求什么‘众正盈朝’。”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个个都说自己是忠臣良将,做起事来却又都说是结党营私!”

  “朕要相信谁?朕又能相信谁?!”

  朱由检目光扫过殿内每一位大臣的脸,话语一句比一句尖锐。

  “天启元年,也说众正盈朝,然后呢?有了辽沈之败,有了广宁之败!”

  “天启四年后,又说众正盈朝,然后呢?有了柳河之败,有朝鲜之败,有汝宁府真阳县之殆!”

  “到如今,士风日下,官吏贪腐成风,朝廷财税一年不如一年!这到底是谁之过?!”

  “凡是事有不成,就是朝中出了奸党,必欲驱之而后快。驱完了,然后呢?国家好了吗?!”

  “如今不说比国初,就比万历之时,又好了吗?!”

  “这众正盈朝,从天启元年盈到如今七年了,辽事也拖了七年了!我大明开国以来,哪有七年还未了结的战事?!”

  连珠炮般的质问,如重锤一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刑部尚书乔允升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硬挺着身子,在原地听着这毫不留情的训斥。

  朱由检却还没说够,他的语气愈发尖酸刻薄,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你们是当朕是何不食肉糜的痴愚君王吗?”

  “竟还敢天天拿这等破事到朕眼前来聒噪?!”

  “籍贯、门生、姻亲、故旧,天下之间,何处不党,何处不群!”

  “这等事,朕还需要你们来说?”

  一通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让整个武英殿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

  许多大臣这才猛然从之前皇帝营造的“宽仁”、“汉祖之风”的幻象中惊醒过来。

  纵使这位新君再怎么模仿仁君的姿态,他的血脉里流淌着的,却仍旧是朱家皇帝的血脉!

  朱由检眼神冷漠。

  党争?争你个皮球争!

  不管你是东林阉党,能做好新政就能留,不能做好新政便要滚!

  想拿到权力餐桌上更大的蛋糕,就往新政上去使劲。

  去攻击你政敌的贪污,去攻击你政敌的阳奉阴违,去攻击你政敌的虐民瞒上!

  永昌新政,不是不争,而是要在他朱由检划定的规矩里面去争!

  他登基到了如今,已经不是那个见谁都要倒履相迎的新君。

  也不是谁都能被他握手以待,亲赐牌匾了。

  他手里的牌越来越多,已经不是那个只能打礼贤下士、汉祖之风的新君了!

  从此以后,他的仁慈、他的关怀,只会留给能亲近他、拥戴他的人群。

  ——不论忠奸!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锁定在乔允升身上,语气冷得像冰。

  “今日,朕对过往诸案只有一个意见,那就是不论忠奸,秉公而判。”

  “刑部办得了就办,办不了,就换人来办!”

  他向前微微探身,一字一句地问道:

  “刑部尚书乔允升,这事,你究竟能办,还是不能办?!”

  这已不是在商议,而是赤裸裸的逼迫。

  所有人都被皇帝这股蛮横霸道的做法震得一言不发。

  乔允升被架在原地,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几乎忍不住就要效仿古人,当场脱下官帽,乞骸骨而去。

  可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阉党那群人幸灾乐祸的眼神中,还夹杂着几丝贪婪。

  他想到了自己多年好友,在诏狱中被拷掠至死,至今连个牌位都不得公开祭祀。

  他想到了如今这满朝文武,阁臣六卿之中,竟只有他一个还能勉强算作东林的独苗。

  他若是走了,皇帝会选谁来接替他?

  那还用得着想吗?

  人既老了,便不再那么不管不顾了。

  乔允升胸中的那股刚烈之气,化作了一声无奈的长叹。

  乔允升缓缓躬下身子,声音沙哑地答道:“启奏陛下……此事,刑部能办。”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没有看到他脸上那难堪至极的神情。

  他坐回御座,直接开口,声音冷漠而清晰。

  “刑部所奏诸案之中,其一,熊廷弼之案。”

  “丧师辱国,封疆失地,斩首毫无疑义。”

  “王化贞、杨镐二人,也当并案,一同论斩,以儆效尤。”

  他环视众人,冷冷问道:“诸卿,可有意见?”

  无人说话。

  所有人都在各自在心中飞快地盘算着,推断着这个命令所代表的风向。

  王化贞是叶向高门生,起初是东林主推的干将,但辽事败坏后,却投靠魏忠贤,反戈一击。

  是故到如今,是东林欲他死,阉党欲他活。

  但如今的阉党也未必有那么多心思保这么个中途加入的庸货,只是将他视为一种政治信号罢了。

  熊廷弼则更为复杂,楚党出身,却自视甚高,不屑攀附。

  巡抚辽东时更是个倔脾气,谁的面子都不给。

  等到辽事败了,东林在救于不救上争执不休,熊廷弼为求生又走了魏忠贤门路。

  结果反过来又让魏忠贤抓住这事打垮了东林,简直是一笔烂账。

  但此人已死,皇帝却又把他拎出来再定一次死罪,着实让人费解。

  至于杨镐,萨尔浒之战的首犯,早已定了斩监侯,在狱中关了七年,倒是和两党干系不大,谁也不愿去沾这个晦气。

  那么……

  这新朝的第一阵风,如今到底是要吹向何方?

  众人一时间都看不清楚,纷纷缄默不语。

  见无人反对,朱由检这才继续道:

  “然而,丧师之罪虽定,却亦当合理而定。”

  “熊廷弼两度经略辽东,能发其贪腐,能整其队伍,其心也赤诚,何至于要传首九边?”

  “着令礼部,议定谥号,准予祭祀,复其蒙荫便是!”

  礼部尚书来宗道闻言一愣,随即出列领旨。

  乔允升也松了口气,跟着拱手领命。

  先定罪,再给荣,这操作虽然怪异,但总归是为熊廷弼保住了最后的体面。

  朱由检点了点头,又看向乔允升。

  “其二,黄山一案。屈打成招,追赃破家,牵连甚广。”

  “其歙县吴姓大族,自万历以来,为国捐输不下数十万金,诚为忠义之商。”

  “如此酷烈苛法,怎能不叫天下忠贞之士离心离德?”

  “着令刑部即刻翻案,所追赃银,一律退还。”

  “其族中子弟尚在生者,特赐中书舍人一名,着其入京来见。”

  这件案子,在朱由检心中,其重要性甚至是诸多案子中最高的。

  为此他甚至将吴孔嘉丢了出去。

  熊廷弼三案,是为了定九边赏罚标准,然而边事有前面封爵之事吊着,其实这事只是打个“罚”的补丁。

  而其余东林诸案,是要收东林人心,然而这东林人心,对他如今的施政来说,利弊均有,却不能操之过急。

  而黄山案,则是他将手伸向商人群体的开始。

  京师修路二期,政策上有捐银一万,可为中书舍人之事,但应者寥寥。

  ——不是寥寥,是暂时一个都没有。

  这怎么能行?

  你们这些商人,能投靠勋贵,投靠中官,投靠文臣,凭什么就不能投靠朕呢?

  黄山案,正是他朱由检要为此立起的新标杆。

  如果一个歙县吴氏不够,那就再来几个,五个,十个,终究能塑造商人投献的风潮。

  八大皇商?

  你满清能有,我永昌帝朱由检就有不得吗?

  然而群臣之中,却无一人窥探到皇帝这招棋路。

  商人之事,在这些大臣眼中不过是小事而已,自然无人有异议。

  乔允升再次拱手:“此事,刑部办得。”

  朱由检满意点头,这才开口说到了所有人最关心的地方:

  “至于汪文言、杨涟、周应元等案……”

  他的声音拖长,乔允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刑部所请,全都不允。”

  “陛下!”

  乔允升心中一沉,再也按捺不住,拱手上前,就欲进谏。

  朱由检却只是一摆手,便制止了他所有的话。

  “自门户罢斥之人起复以来,朝中党争又起。”

  “每日奏疏之中,竟有三成是为互相攻讦,能言国事者,寥寥无几。”

  “所劾诸事,又全都是以‘结党’为名。”

  “结党,结党……此等莫须有之罪名,前面朕已说了,朝中何人不有?何人不中?!”

  “以此示之,朕如何能知诸案情弊?”

  “又如何敢担保这诸案会不会再成为新一轮党争的源头?!”

  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变得冰冷。

  “在朕这里,值此生死存亡之际,谁能挽天倾,谁就是忠臣!谁要再起党争,以内斗为事,谁就是奸臣!”

  “忠奸之辨,不在这党争之上,只在这国事之中!”

  “新政将起,朕自会看着你们所有人的表现。”

  “明年此时,忠奸自现。”

  “到那个时候,再来谈这些案子吧!”

  “事能称贤,则人自清白,到时候朕该翻的案、该拿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朱由检猛地一拍桌案,殿内众人心头齐齐一颤。

  “话已至此,前程各路,由君自选便是!”

  说完,朱由检面无表情,看向乔允升。

  “刑部对此,可有意见?”

  乔允升僵在原地,老脸一阵红一阵白,如遭雷击。

  他感到左侧,翰林院学士成基命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他内心里天人交战,纠结万分。

  最终,所有的不甘、愤怒、悲凉,都化作了胸中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缓缓地、深深地弯下了腰,声音里再无一丝神采。

  “臣……没有意见。”

  朱由检一摆手,示意他坐下,心中略微松了口气。

  乔允升要是不干了,他就换个理智点的东林上来。

  要是新上来的东林还敢不给面子,那就只能让阉党顶上去了。

  但那样他设立的权力平衡就会略微失控,终究不是太好。

  权力,权力!

  太监的权力来自皇帝,文臣的权力,又何尝不是来自皇帝?

  历朝历代,哪一次大案,哪一场党争,闹到最后,不都还是在争夺皇帝的意见?

  对阉党,要给他们生的希望,让他们把效忠的对象从魏忠贤和天启,转到自己身上来。

  而对东林,则必须压着,不能让他们这么快就洗清冤屈。

  ——哪怕这些案子,确实是酷烈而无情,令后世人充满同情。

  然而政治没有对错,只有利弊。

  几个文臣的冤屈,又哪里比得上王朝更迭之亿万生民的哀嚎?

  一旦给这些案子定了性,就是定了道德高下。

  而在这大明朝的政治生态里,谁占据了道德高地,谁就掌握了权力。

  这怎么能行?

  道德的高地上,只能站着朕一个人!

  朱由检环视众人,能看清各人的表情,却看不清他们的内心。

  他前世终究不是什么官场老油条。

  互联网公司的职场斗争虽然也有,但哪里比得上这政治名利场,名权相结,步步生死。

  所以,他实在不擅长这种精细的派系操弄,只能尽可能地从大局上,保持各方势力的均衡。

  不过也无妨,人自有长短,而自己的长处,却在别处。

  朱由检转过头,看向了下一个人,脸上的冰冷瞬间融化:

  “杨卿,朕听说你前几日偶感风寒,如今可好些了?”

  对待敌 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对待战友要如春天一般温暖。

  而恰好,他朱由检,诸多技能之中,最擅长的就是分辨清楚……

  ——到底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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