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内,此刻一片寂静。

  近百名文臣旗尉,按照将要出使的边镇,分作十数个小团体,静立其中。

  他们之中,有壬戌科(天启二年)、乙丑科(天启五年)中的三甲进士,也有简选出来的锦衣卫们。

  但无论是何身份,此刻他们都屏息凝神,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与好奇,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着这座近日传闻甚多的殿宇。

  是的,新帝登基后,只开了一次大朝会,一次常朝。

  在那之后就只是在武英殿平台召对了,完全不遵循三、六、九常朝的定制。

  但这又如何呢?先帝每月也不过上朝四次而已。

  能在武英殿频繁召对,又省去常朝的折磨,实在是一种福分。

  至少对他们这些芝麻小官而言,是福报中的福报了。

  毕竟四品以上大臣可坐肩舆,可入大殿,他们这些芝麻小官再过一个月就只能在寒风中发抖了。

  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殿中那面巨大的屏风上。

  屏风之上,用细密的墨线,框出了一格格整齐的方块,里面填满了字迹与数字,正是如今在京城中引起了不小风潮的“表格”。

  此物最早现于宫中,听闻是陛下亲手所制,用以梳理内帑收支。

  后来户部尚书郭允厚见了,惊为神物,立刻下令在户部之中全面推行。

  这股风气甚至吹出了官场。

  京中那些消息灵通、最喜赶时髦的酒楼、脚店,竟也学着做了类似的牌子,把菜名、时价都要用表格框裱起来。

  看得时下初入京城的士子们大感新奇。

  更有消息说,昨日司礼监的高太监亲自去了一趟吏部,与新任的尚书杨景辰聊了许久,恐怕用不了多久,这吏部考功,也要用上这“表格之法”了。

  除了屏风,那两排整齐的桌凳,更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自打陛下登基,便一改过去平台召对中站班议事的规矩,效仿古制,赐座议事。

  至于这样是不是违背礼制,陛下毕竟是在武英殿召对,和以往的平台召对又怎能算是一回事呢?

  反正阁臣没意见、部堂大人们没意见、坐过一次椅子的都给事中和御史也没意见了。

  一时间,“陛下仁圣,坐而论道,几复汉时古制”的赞誉传遍了朝野。

  但与这赞誉一同流传的,还有一句“陛下颇有汉祖之风”的私下议论,只是细问起来,却又无人能说清,这“汉祖之风”究竟何解。

  众人安静地站着,眼神却在频繁地交流,无声地传递着彼此的兴奋与猜测。

  在入殿前,他们这些即将共赴一地的同僚们已经闲聊过。

  一个惊人的发现让所有人都心潮澎湃。

  ——每个队伍里,无论是行人、中书舍人,还是锦衣卫,竟然都是同一籍贯。

  这完全颠覆了以往朝廷派遣官吏的惯例,再加上今日这般由皇帝亲自召见的殊荣,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圣上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是为了拉拢人心,还是另有重用?

  众人心中有千百种猜测,却无一能得到证实。

  就在这时,一声悠长的唱喏,轰然响起,瞬间斩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肃静——!陛下升殿!”

  殿内近百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住,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动作整齐划一,山呼万岁之声,直冲云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在殿宇间回荡,经久不息。

  片刻后,一道年轻而温和的声音从御座之上传来,清晰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

  “众爱卿,平身吧。”

  众人这才缓缓抬头,动作却都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眼神之中,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热切与好奇。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三甲出身的末班进士,人生中唯一一次得见天颜,还是在殿试上,远远地看过一眼先帝。

  至于当今这位年轻的君主,他们更是连一次都未曾见过。

  毕竟无论是登基大典,还是平日的朝会,按照规制,他们这些小官,都只能站在丹墀之外,是百官中最末的一班。

  远远看过去,只能看到御座上一团模糊的身影。

  今日,或许是他们此生之中,距离皇帝最近的一次了。

  更不要说那些从锦衣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校尉们,他们中的许多人,祖上几代都是卫所军户,身家清白,却也地位卑微。

  此刻能面见天子,激动得手心全是汗,连呼吸都变得粗重了几分。

  ……

  御座之上,朱由检此刻却有些震惊。

  就在刚才,他清晰地看到,人群之中,一个头发已然半白的青袍官员,跪在那里,脸上却已是涕泪纵横。

  然而整个过程中,那老者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就只是无声地流着泪而已。

  这合理吗?

  这合理吗?!

  大明皇帝这个名头的威力有这么夸张吗?!

  朱由检的三观受到了严重的冲击。

  他不就是召见一下出差的员工,开个动员会吗?怎么就激动成这样了?

  他定了定神,目光扫过阶下众人,缓缓开口。

  “各位爱卿……”

  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抬着头,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灼热眼神望着他,等待着天子的训示。

  被这近百道滚烫的目光聚焦,以朱由检多年经验,后背竟然也瞬间冒出了一层薄汗。

  完了,今天要讲什么来着……

  我的大脑,不要这个时候摆烂啊!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平稳的语调说道。

  “朕今日得见各位爱卿……甚感欣慰……”

  朱由检一边不紧不慢地讲着些废话,一边拼命地在脑海中检索着接下来的内容。

  找到了!那个核心问题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天下之事,何如也?”

  找到了线头,朱由检瞬间感觉思绪通畅了,整个人的状态也立刻不一样了。

  他从御座上缓缓起身,逐步走下台阶。

  “朕久居深宫,往日只知这天下,似乎是渐渐不好了,但却又不知,它究竟坏在了何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感染力,让所有人都凝神倾听。

  “朕问诸位阁臣,他们都说,要正本清源,要轻徭薄赋。”

  “朕问宫中内臣,他们也说,只要君王仁德,天下自然清明。”

  “这些话,都是至理,朕也都明白。但朕总觉得,隔着一层纱,看不真切。”

  “总归是要问个清楚明白,朕这心里,才算安定。”

  朱由检的语气很诚恳,就像一个真心求教的学生。

  他一边说,一边在人群中缓缓踱步,目光不时与某些官员交汇。

  “恰好,前日朕要定下这九边发赏的名单,却发现,各位爱卿,大多在地方苦读十年,有些又多次赴京赶考。”

  “这行程算下来,怕不是都有万余里路了。”

  “朕料想,你们对地方的见闻,对天下的见闻,虽然停留在两年前、五年前。”

  “但应该也称得上是这朝堂之中,最熟悉天下的人了。”

  他的眼睛认真地扫过几位年轻进士,还对他们微微点头示意。

  “况且,众位或者刚刚登科不久,尚未过多沾染官场习气。”

  那几位年轻的进士瞬间涨红了脸,激动地挺直了胸膛。

  “又或者,是从卫所之中拣选而来,身家清白。”

  他又看向几位站得笔直的锦衣卫,脸上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这雨露均沾的目光互动,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产生了一种“陛下正在对我说话”的错觉。

  “朕想来,诸位或许还未曾被官场或厂卫中的腌臜之风所侵染。”

  “如此一来,便真真恰似诚金赤子,所论必真。”

  众人听到这里,呼吸已然变得急促。

  哪怕是文化稍弱的锦衣卫们,也被这层层递进的演讲,弄得热血沸腾。

  朱由检说到此处,停下了脚步,按下话头,认真地从左到右与众人一一对视过去。

  等到气氛酝酿了一会后,这才接着缓缓开口:

  “古人云,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朕既为天子,自当体察民情,以应天心。”

  “然,欲知平直,则必准绳;欲知方圆,则必规矩。”

  “若不知天下之弊,又何以除弊?若不知万民之苦,又何以救苦?”

  他顿了顿,慢慢倒退着回到台阶上,利用台阶高度差,目光如炬地俯视着阶下每一个人。

  殿中众人被这气氛催逼,胸口已是压抑难耐,如有一丛烈火熊熊燃烧。

  所有人的眼光紧紧追随着朱由检的身影,捕捉着他将要说出口的每一句话。

  “而这天下的准绳,这天下的规矩,却不正该由天下之人所说吗?”

  朱由检脸上笑容收敛,图穷匕见,终于一字一句地说出最后一段话来:

  “朕今日,正是要以诚心相问诸位——”

  “这天下弊病,如今究竟所在何方!还请诸位教我!”

  话音刚落,他猛地一挥袍袖,双手在身前平整合拢,对着阶下近百名官吏,微微拱手一礼。

  轰!

  几乎是在朱由检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整个武英殿的场面就彻底失控了。

  那压抑了许久的寂静,被瞬间引爆,化作了剧烈的声浪和混乱的场面。

  “陛下!万万不可!”

  “臣等万死!”

  有年老的官员,当场就叩首下去,额头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口中高呼着,声音已然哽咽。

  有年轻的进士,涕泗横流,想要跪下,又觉得不妥,想要回礼,又觉得僭越,只是站在那里,浑身颤抖,口干舌燥,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更有那些性情刚直的锦衣卫,也红了眼眶,庄重地拱手,对他们的君王,深深地回了一礼。

  堂中声响乱作一团,有高呼“陛下仁德”的,有嘶吼“敢不从命”的,有泣不成声说着“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这混乱的场面,比起朝会、武英殿召对时群臣整齐划一的颂词来,简直是不堪入目。

  但却又充满着见所未见的勃勃生机。

  高时明甚至都忍不住往前抢了几步,将朱由检略微挡在身后。

  一双锐利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全场,唯恐这些情绪失控的官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朱由检缓缓直起身来,也被眼前这山呼海啸般的场面惊了一下。

  但他很快便稳住了心神,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喝道:

  “诸位!”

  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

  混乱的场面,只一瞬间就再次安静下来。

  大殿之中,寂静无声!

  众人有站有跪,姿态各异,却都齐刷刷地抬起头,用那混杂着泪水、激动、狂热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的皇帝。

  没有人再发出哪怕一点声音,但那股安静之中蕴含的磅礴力量,却震得朱由检全身都有些发麻。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荡,尽量平稳语速说道:

  “就请各镇出使之人,各为一组,分开讨论。”

  “最后在纸上,写下你们所认为天下弊病之前三!并附上地方真实见闻作为佐证!”

  朱由检说罢转头呼唤:“高时明!”

  “是,陛下!”高时明立刻会意,高声传令。

  一群小太监立刻鱼贯而入,他们抬着早已备好的纸、笔、墨、砚放在桌案上。

  又将出使之人,按照所前往的边镇,指引到各个桌上。

  朱由检眼见众人已在各组的桌前站定,便轻咳一声,最后说道:

  “就请各位,动笔讨论吧。朕一个时辰后,再来听诸位所呈之情弊。”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一挥衣袖,转身便向殿后退去。

  ……

  然而,朱由检的身影不过刚刚转过那面巨大的屏风而已。

  身后的武英殿中,一股仿佛能将殿顶掀翻的巨大声浪,轰然爆发!

  那极致的安静,瞬间被极致的喧嚣所取代!

  “是官吏腐败!吏治不清,则万事皆废!”

  “放屁!你老家在县城里,哪里知道边军如今有多惨!军户逃亡,十不存一,这才是心腹大患!”

  “你们说的都不对!明明是天下灾荒,赈灾不力!我老家的书信你们没看到吗?已经开始易子而食了!”

  “我乃壬戌科进士,你一个乙丑科的,说话给某注意一点!”

  “进士了不起?老子在锦衣卫当差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朱由检猛地顿住了脚步。

  他站在屏风之后,试图听清些什么,但这股由近百人嘶吼、争辩、讨论所汇成的声浪,实在太过巨大,嗡嗡作响,反而让他什么都听不真切。

  那股热切的声浪,纵使隔着屏风,也能感受到其中的热切与渴望。

  这股力量如同潮水一般涌现朱由检,让他竟也忍不住微微战栗起来。

  他缓缓扭头回望。

  但眼前,却不过是一面绘着山河地理的屏风而已。

  这大明……

  还有救!他妈的绝对还有救!

  我说的!我朱由检说的!我大明永昌帝朱由检亲口所说!

  谁也毁灭不了他!——

  此时能查到的行人、中书舍人名单68人。

  附上其中与贼事、清事、蒙事有关的14人,其余自然死亡或未有后续记载者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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