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视线里填满红色。

  漫天猩红遗言的碎片,涌入至白舟体内。

  交错的光影,在白舟眼前连环画似的疯狂闪烁。

  他看见历史不起眼的一角……

  也看见个“小人物”不为人知的一生。

  ……

  带着尸臭味的风吹过荒原,

  老兵油子阿勒熟练地躲在战壕最不起眼的角落。

  每次远方传来声响,阿勒都像只受惊的鼹鼠,把脑袋拼命往土里埋。

  高高拱起的屁股,就这么滑稽地露在外面。

  ……在丧尸狂潮从天边袭来,战火蔓延到天空之城前,

  阿勒本来是个盗贼。

  偷鸡摸狗,卑鄙狡猾,邻居对他提防,父母以他为耻。

  ——他甚至是从牢里被匆匆征召入伍的。

  起初,他庆幸自己被分配在后方军营当个伙夫。

  伙夫好啊!安全,还能给自己开小灶。

  只要老老实实待在后方,总能熬到仗打完回家的那天……

  ——但很快,他就不这么想了。

  伴随前线传来“光之莱亚”全军覆没的消息,

  哀恸的人类已经无路可退。

  现在,前线就是后方,后方就是前线。

  新兵们往往刀没拿稳就变成尸体,或是更糟的东西,摇摇晃晃着加入对面望不到头的尸潮……

  在一次次战争中,阿勒身旁战友韭菜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

  就连编制都打空过一次,但他总能顽强地存活到最后。

  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骁勇善战,只因他总能在发放补给时像泥鳅一样钻到最前,又在战斗号角吹响时像乌龟一样磨蹭在最后面。

  有人说他是“九条命的黑猫”,也有人骂他是“打不死的蛆”。

  他们骂得对。

  阿勒怕死,怕得不得了。

  只要能活下去,他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懦夫,当条蛆也没关系。

  甚至,就连他最得意的非凡能力……

  都是如黑猫一般的生命力和自愈力。

  ——直到这天。

  尸潮第六次大举入侵。

  凄厉的号角划过天空,一切平息,只剩下诡异的、沉闷的咀嚼声从壕沟外传来。

  阿勒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从战壕中探头。

  正遇见只剩半截身子的队长哀嚎。

  当阿勒路过他时,队长沾满泥污的手就猛地抓住他的脚踝。

  “你现在……就是队长……去找……百夫长汇报……”

  阿勒很想甩开他,说自己就是个烧火的。

  但队长的手像铁箍,最后猛地一紧,断了气。

  ……最后,阿勒几乎是爬着去的。

  找到百夫长时,那个脸上带刀疤的男人正抱着还剩半截的盾牌,肚子破开,肠子流了满地。

  “狗娘养的……你还活着?”

  他瞪大眼睛,盯着阿勒看了半天,

  “好……现在你是百夫长了……去……去找将军汇报……”

  “就说……这里的阵地还没丢,请求支援……”

  ——哪还有将军?

  当阿勒赶到所谓的将军指挥部时,只看见一匹没了主人的老马徘徊。

  被掀翻的棚子底下,只有残破的肢体,和几个眼神比他还慌恐的士兵。

  都是新兵蛋子,眼神比他家的兔子都清澈愚蠢。

  最小的才十二岁。

  “……”

  看着他们迷茫的眼神,阿勒陡然意识到——

  编制再一次被彻底打没了。

  但这一次,远比之前每次都更危险——

  他们成了身陷尸潮重围的孤魂野鬼。

  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先喊的,可能是某个精神崩溃的士兵,看见他身上那件从死去的军官身上扒下来、稍显体面的外套。

  总之,那人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将军,我们会死吗?”

  阿德勒立刻就想反驳,说你这可不能乱喊。

  但他的声音却卡在喉咙里面。

  因为他发现问这话的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衣衫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脸上有遮掩不住的稚气。

  和他许久不见的弟弟一个年纪。

  这小子应该在田间放风筝,或者偷隔壁邻居的橘子吃。

  而不是在这里打仗。

  ……但是现在,这个年纪的士兵,在军队中很常见了。

  他们的眼睛像是玻璃蒙了灰尘,没有光亮。

  只有看向他时,才像溺水的人抱住枯木,燃起一丝微弱的火星。

  那火星似有似无,连他们自己都不敢抱有多少期盼。

  可就是这一点火星,

  烫的阿勒浑身一个激灵。

  ——这些孩子,需要一个期望。

  哪怕是虚假的期望。

  ……可能是发疯,谁知道呢?

  但鬼使神差的,他吸了下自己的大鼻子:

  “我是将军。”

  “跟着我。”

  有几个字重于千斤,却又偏偏脱口而出。

  他说:

  “……我带你们回家。”

  这一刻——

  那一双双眼中本来十分微弱的火苗……

  放大了。

  ……

  于是,

  在这片彻底断绝了消息,早被确定只有丧尸而没有人类存活的战场上。

  一个假将军,带领一群无名的残兵败将,踏上“回家”的路。

  这群在阵亡名册上被一笔勾销的孤军野鬼们……

  沿路壮大,巅峰时多达千人!

  ——虽然,他们不是老的就是少的,

  要不就是缺胳膊少腿的。

  阿勒真的成了“将军”。

  一个不被记录不被承认的将军。

  他披上将军留下的披挂,骑上将军那匹老马。

  以将军的名义,他吸纳残兵,重整旗鼓。

  ——给予这些孤魂野鬼还没被放弃的虚假希望。

  阿勒还是那么怕死,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更怕死。

  所以他开始站在前面规划逃跑路线,用自己的经验寻找安全的隐藏点;

  他甚至在一次遭遇战里,用捡来的马刀亲手捅穿了一个丧尸的脑袋——

  因为那东西试图扑向一个叫他“将军”的孩子兵。

  盗亦有道,他是有原则的盗贼,答应别人的事情就要做到。

  “将军”说要带他们回家,那就是真的要带他们回家。

  ——他变得越来越不像阿勒了。

  但他又似乎还是那个阿勒。

  他们跋涉,挣扎,人数一天天减少。

  家乡渐渐接近。

  ——终于,他们的视线看见了天空之城。

  “回家”似乎近在咫尺了……

  最后一场战斗,爆发在城下枯竭的河床。

  黑压压的潮水从天而降,一齐涌了上来。

  阿勒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有人在他的身后嘶喊——

  “将军!带我们回家!”

  意识沉入黑暗以后,

  只有这声嘶喊,在他的脑海不停回荡。

  ……

  当阿勒再次苏醒的时候,它就只记得“那个”了。

  我是“将军”!

  我要带他们回家!

  腐朽的亡灵,提着马刀,在破败的荒原上徘徊。

  它本能地搜集着一具具破碎的尸体骨架,让他们跟在自己身后。

  不知疲倦,永无止境。

  所有不能安息的亡灵,都有着共同的遗愿——

  回家。

  而最终,在无数年的今天,

  千人共同的遗愿——

  都被“将军”一人背负。

  他永远孤身一人,但又好像从不孤单。

  他仿佛再次成了将军,每天带着他的千军万马,来往于天上地下。

  ……可无论他怎么往返,都没办法停下脚步。

  因为,他们在天空之城,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一路走来,风刀霜剑,他们要回的家,早就不是那片被蹂躏的废墟,也不是某段空间。

  ——而是一段回不去的时光。

  ——可这也似乎成了一个无解的命题。

  阿勒和他的残兵败将们再也不能获得安息。

  他们将要永远在这片荒原徘徊下去,

  徘徊到让阿勒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疲倦,想要寻求解脱。

  ……直到,一个少年的出现。

  “或许他会在意。”

  “这个在意,这个也在意,还有这一个,这一个……”

  白舟将阿勒还没来得及搜集的尸体下葬。

  冥冥之中,阿勒有所触动。

  只是彼时的亡灵,简单而直来直往的脑壳,没能想明白——

  ……

  白舟缓缓睁开眼睛,心绪莫名。

  本以为是自说自话的狂人,扮演将军的舞台剧爱好者……

  它的确不是将军,但或许再没有几个将军……

  比他更配叫做“将军”。

  “……嗯?”

  抬起头,他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这是?”

  刚才还处处白骨伏尸、仿佛人间炼狱的景象消失无踪。

  无数具森白的骷髅之上,此刻正密密麻麻升起绰约的光影。

  它们不再是破碎的、沉默的、被长鞭串联的死物。

  ——他们是人。

  一个个清晰而柔和的身影,穿着残破却干净的军服,周身散发金灿灿的微光。

  仿佛夏夜汇聚的无尽萤火,照亮这片沉寂了不知多久的破败荒原。

  他们的身影密密麻麻站满在白舟眼前。

  他们全都安静地看着白舟,一双双目光带着跨越生死的释然。

  而站在他们最前面的……

  当然就是阿勒。

  ——那位不是将军的将军。

  不再是狰狞的骷髅模样,而是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人的虚影。

  “袍泽在处,即是归乡。”

  他的表情感慨,对着白舟认真致谢:

  “你要传达的,想必就是这个道理。”

  “——愚蠢如我,竟然迟迟没有悟到!”

  他们要的,只是挣扎与疲惫后的安息。

  这份安息,并不完全等同于“回家”。

  毕竟,家又在哪里呢……

  始终执著的阿勒,反而是钻了一个找不到答案的牛角尖。

  “……”

  对面,白舟不语。

  只是眨了两下眼睛。

  他埋人的时候,只是被刘科长的事情触动……

  真没想那么多。

  “在世间滞留够久,是时候走了。”

  转过身,阿勒看向身后众人的虚影,表情复杂。

  最终,他的声音带一点嘶哑,决定在最后一刻实话实说,

  “其实,我不是将军……”

  他的话语,被人截断了。

  “你就是将军。”

  一个稚嫩的孩子兵说。

  “这么多年,不都追随过来了吗?”

  一个老头的虚影,指着他脚下自己的骸骨堆,语气揶揄。

  因为在骸骨的心脏位置,还有个被长鞭穿过的大洞痕迹……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还走不走了?”

  老兵痞不耐烦的说着。

  ——但他当年死于为“将军”殿后。

  接着,

  一只手抬起了。

  竖起鄙夷的中指,指向被血月渲染的永夜。

  然后是第二只中指,第三只中指……

  这些衣着破烂的乌合之众,纷纷高扬手臂。

  下一秒,

  几道光影开始变得透明,原地渐渐消散,变成金色的光点,缓缓升空。

  十道,百道……

  密密麻麻的身影,变成数不清的光点升空。

  它们在空中汇聚,变成彩虹似的光桥,笔直通向天空。

  无数道光的虹桥,从白舟面前径直升起,暖洋洋的。

  带着卸下重负的安宁情绪,以及……感谢。

  “嗡——”

  无尽的光芒涌向天空,如同逆流的星河。

  那光芒越来越盛,也越来越凝聚,在高天的至高处,

  像是星座排列那样,竟隐约勾勒出一只军队的形象。

  光辉的人们,人影绰绰站在夜空,默默等待某人跟上。

  “将军”阿勒独自站在地面,最后默默看了一眼这片它徘徊过无数次的荒原。

  然后,他仰起头,看向高空。

  “呼……”

  看着天上那只军队,他长出口气:

  “伙夫老兵!阿勒·道奇,请求归队!”

  “嗡!!!”

  地上的骷髅立时消失不见。

  它原地化作金灿灿的虹光,飞上高空。

  接着,

  “律——”

  一个由光组成的巨大人影,骑着光化作的老马,

  出现在那支光辉军团的领头位置。

  将军跃马,扬鞭声响彻穹顶——

  “啪!”

  “大军,开拔——”

  就像往常骷髅将军总是做的那样。

  他下达命令。

  但这一次,不再需要他用马鞭牵着众人。

  而是众人将他紧紧簇拥。

  ——他们回家。

  于是,

  这支光辉化作的军团,在深沉的夜空中开始缓缓行进,

  他们走过的道路璀璨光明,与这片永夜格格不入。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那片黑暗沦陷的焦土上——

  一个懦弱的骗子,被迫领着一群残兵,踉跄前行,践行“带他们回家”的承诺。

  只是这一次——

  他们不再狼狈,也不再绝望。

  由光和安宁铸成的军队,步伐整齐,缓缓行过寂静的夜空天际。

  坚定走向比深夜更深的远方。

  “……”

  地面,白舟抬头望着夜空。

  脸庞被天上的光芒照亮,他沉默着,胸膛起伏。

  那段归途的故事,无人知晓。

  这支长长的光辉队伍,行过天空的盛大落幕……

  ——也只有白舟独自见证。

  这时,

  白舟恍惚看见,

  在这片光辉归途的尽头,那个走在最前面的光之人影——

  转过头,对着他最后微微颔首。

  然后——

  阿勒终于轻声喊出,那个或许让众人等待了一生的命令。

  他说:

  “解散。”

  下个瞬间,

  “啪”的一下——

  军团中众多发光的身影,不约而同化作漫天温柔的光点,逸散开来。

  仿佛盛大的烟花接连绽放。

  永远笼罩荒原的不祥的深沉永夜,也难以遮掩它的光芒。

  恍惚之间……天像是亮了。

  ——就如他们曾经行过黑暗沉沦的尸潮废土,照亮路人的世界那般,

  白舟眼前的世界也被照亮。

  这些光点落回到大地,让破败的荒原废墟,像是有了温度和些许生机。

  死寂的氛围消失大半。

  有什么东西,开始不一样了。

  而在纷纷扬扬落下的盛大光雨中——

  穹顶之上,又遥遥落下一点最为闪亮的金色光淬,滴落在白舟身上。

  在耳畔传来的海水沸腾声中,

  一枚神秘的文字,与【光】并列,烙印在白舟的愚昧之海。

  那是——

  行至天边的光辉之众……

  临行前的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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