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杜府后园。

  几株老山桃开得正盛,粉霞堆雪,灼灼其华。

  杜蘅斜倚在虬枝盘曲的桃树下,枕着一卷未读完的《楚辞》,暖风熏人,竟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梦境,不,是前世的洪流,裹挟着锥心的痛楚与恨意,汹涌而来!

  她看见自己凤冠霞帔,以为觅得良人,满心欢喜嫁入韩府。

  却不知婆母精明似狐,借杜家之力助韩立仁步步高升后,便换了嘴脸,日日刁难不说,整天不是张罗着给自己的儿子抬妾,就是拿自己的嫁妆借花献佛。

  丈夫韩立仁,表面谦谦君子,实则贪财好色。待她一朝生产,回头便带回一个怀孕八月有余的女子,还要娶她做平妻。

  可怜她当时不懂折节,未出月子便站在寒风中与之对抗,倒害自己落下病根。

  更令人发指的是,他们竟暗中下毒,生生毒聋了她的长子韩原生!使他木讷愚笨,自卑懦弱,半生郁郁,英年早逝!

  而她视若珍宝的幼子韩原州,她将他养的那么好,也被他们联手杀害,白氏一房投毒,韩立仁配合遮掩!

  接连丧子之痛加上身体羸弱,她十天有九天在床上度过。

  后来,她终于醒悟,以身为饵,耗尽心血,搜罗了韩立仁勾结外敌、意图谋逆的铁证,拼死上告。

  天子震怒,韩立仁及其党羽、家眷尽数伏诛,连那白氏母家也未能幸免。

  她虽在最后关头与之和离,保住了杜家清名,但连失爱子,心力交瘁,早已是油尽灯枯,未及几日,便在一场凄风苦雨中溘然长逝……

  没比渣男多活几天。

  恨啊,恨啊,梦境中,两个儿子接连质问,质问她的软弱,质问她的无能。

  “啊——!”

  杜蘅猛地从桃树下惊醒,大口喘息,冷汗涔涔,浸透了春衫。

  额上粘着一片飘落的桃花瓣,艳红如血。

  是梦?

  不,不是梦!

  那刻骨的恨!

  那锥心的悔!

  白氏精明算计的眼眸总是目露凶光!

  韩立仁虚伪大笑时红嘴白牙,阴毒丑恶!

  儿子们绝望悲苦的脸!

  还有自己倒在冰冷床榻上时,还要连累父母为自己掉眼泪。

  历历在目,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

  她倏地坐直身体,眼中再无半分闺阁女儿的娇憨懵懂。

  “这一定是警示,这一次,决不能重蹈覆辙。”

  “韩立仁,白氏,白氏子。”

  她齿缝间挤出这几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沾染着恨意。

  前世种种,皆因这门亲事而起!皆因她识人不清,引狼入室!皆因她那愚蠢的弟弟,替她引荐了这豺狼!

  “老天既让我重活一次……”杜蘅死死攥住掌心,指甲深深嵌入皮肉,留下月牙形的痕迹。

  “我杜蘅在此立誓!纵是魂飞魄散,永堕无间,也绝不让前尘惨剧,重蹈覆辙!韩立仁,这一世,我要你血债血偿!挫骨扬灰!为我儿偿命!”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环佩叮当由远及近。

  贴身丫鬟春风面带喜色,匆匆穿过桃林而来,福身禀报:“小姐!小姐!大喜!舅老爷带着韩家公子过府了!说是来商议提亲下聘之事,依礼送来了小定礼呢!老爷夫人请您快去前堂!”

  春风口中的“舅老爷”,正是杜蘅的幼弟杜松。

  前世,便是这个被韩立仁几句虚言哄得团团转、对其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蠢弟弟,极力促成这门婚事,最终害了全家!

  杜蘅眸中寒光暴涨!来得正好!

  她霍然起身,随手拂去身上沾染的草屑落花。

  她没有回房梳妆,甚至未曾整理有些凌乱的鬓发,就这般披散着几缕青丝,带着一身山桃的清冽气息和尚未散尽的冷汗,径直朝着前堂走去。

  前堂内,气氛和乐。

  杜父杜母端坐上首,脸上带着矜持的笑意。

  下首左边,坐着一位面如周正、举止温文的年轻公子,正是韩立仁。

  他身旁,杜松眉飞色舞,正滔滔不绝地赞颂着韩立仁的才学人品,俨然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阿蘅来了!”杜母见女儿进来,笑着招呼,眼中满是慈爱。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杜蘅身上。

  韩立仁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与志在必得,起身温雅一揖:“杜小姐……”

  “父亲!母亲!”杜蘅却看也未看韩立仁一眼,径直走到父母面前,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下!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凄惶与决绝。

  “女儿不孝!求父亲母亲收回成命!这门亲事,女儿死也不嫁!求你们拒了韩家!立刻!马上!”

  满堂皆惊!

  杜父杜母的笑容僵在脸上。

  韩立仁温文的表情瞬间凝固,眼底掠过一丝阴鸷。

  杜松更是跳了起来,指着杜蘅怒道:“阿姐!你胡说什么!立仁兄人品贵重,前途无量,是多少闺秀求都求不来的良配!你莫不是欢喜得糊涂了?”

  杜蘅猛地抬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利箭射向杜松。

  “糊涂?”杜蘅冷笑,声音拔高,字字清晰,“我看真正糊涂的是你!引狼入室而不自知!”

  她不再理会杜松,转向脸色已然沉下来的韩立仁,眼中再无半分女儿情态,只有赤裸裸的厌恶与仇恨:“韩公子,请回吧。我杜蘅,今生今世,与你韩立仁,绝无半分瓜葛!带着你的东西,滚出杜府!”

  韩立仁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尤其还是在这议亲的当口,被一个女子指着鼻子骂“滚”

  他温润的面具险些崩裂,但碍于杜蘅父母在场,也不敢发难。

  但口吐之言仍带着讥讽:“杜小姐此言差矣!你我两家议亲,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是你亲口应允,杜伯父亲自点头!岂是儿戏?如今当众悔婚,出尔反尔,视礼法为何物?视我韩家为何物?!”

  “礼法?韩家?”杜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韩立仁,收起你那套虚伪嘴脸!我杜蘅今日把话撂在这里,就算天下男人死绝了,我宁可青灯古佛,也绝不嫁你这等佛口蛇心、寡廉鲜耻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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