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将军且慢!”

  沈坤闻言神色一变,连忙上前劝阻,

  “下官并非质疑鄢将军的做法,只是设身处地的为鄢将军着想,恳请鄢将军务必三思!”

  “若鄢将军下令对这些身份敏感的牧民刀兵相向,恐怕引起负面舆情,成为毕生的污点,影响鄢将军的声誉与仕途……”

  是这样么?

  那可真是太好了,求之不得!

  这个决定得到了新科状元的认证,鄢懋卿当即淡然一笑,开口反问:

  “所以我便应该姑息他们,向他们妥协?”

  “不知你是否想过一个问题,我们从太原星夜兼程赶赴大同,这一路上未下通牒,遇城不入。”

  “这些牧民既不是朝廷官员,又不与沿途关卡互通,如何提前得知我们的行踪,准时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阻拦讨赏?”

  “如果他们不是受人指使阻挠公事的贼人,那就只能是平日里便在此剪径的强盗,与白莲教又有何异?”

  “阻挠公事的贼人该不该杀?”

  “剪径害人的强盗该不该杀?”

  “祸害百姓的白莲教该不该杀?”

  “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如果朱厚熜听到鄢懋卿的这番说辞,定然又要啧啧称奇。

  因为这与他看到关杰山的那道银印密疏之后,再回头去细想翟銮巡视甘肃的遭遇时,心中产生的猜测竟如出一辙。

  只不过他是看过答案再去逆推解题,方才后知后觉。

  而鄢懋卿则看了题面便立刻给出了答案和解题过程,显然在“奸”这方面的天赋要胜了他一筹。

  也许朱厚熜应该感到庆幸,鄢懋卿把天赋用“错”了地方,一心只想致仕回乡,而不是一心想往上爬,否则如此天赋恐怕没几个人能与其匹敌。

  当然。

  鄢懋卿也不是在这里说废话,正如他此前在太原府的时候义正严词的忽悠沈坤和高拱一样。

  与西方人的双标不同,天朝历来讲究一个“师出有名”。

  千万不要小看这四个字,这是军队士气的源泉,是将士信仰的支柱,是陷阵杀敌的动力。

  后世西方有一种说法,说是天朝人体内带有一种名为MAOA的超级战士基因。

  因此经历过战争的战士极少患上西方军队中那些乱七八糟的PTSD,打完仗就能建设,放下刀剑就能拿起锄头,做什么都想争第一,很少对自己满意,成功的事情顶多一笔带过,屈辱和仇恨能记几千年。

  但鄢懋卿总觉得暂且抛开MAOA基因不谈,咱就是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天朝比自诩文明的他们文明的多,天朝人对外发动战争都师出有名?

  天朝没有为了抢夺黄金白银,再种点棉花和大麻,就传播天花,割人头皮,灭人种族,贩卖黑奴吧?

  天朝也没有打着自由贸易的旗号,无端挑起战争,侵略殖民,烧杀抢掠吧?

  天朝更没有只拿着一小管洗衣粉,便轻易将一个国家化作焦土,事后都被揭穿了,还脸不红心不跳的自诩民主灯塔吧?

  亏心事做的多了,半夜能不怕鬼敲门么?

  将士们无法心安理得,没有信仰,没有士气,心理能不出问题么?

  别看鄢懋卿看起来没个正型,一心只想致仕回乡,办事的手段也谈不上光彩。

  但在这方面,鄢懋卿一直都分外注意。

  这可真不是为了装逼搏名,而是留了一个大大的心眼儿,这厮奸诈的很呢……

  “该杀!”

  经过鄢懋卿如此提点,沈坤也终于琢磨过味儿来,当即咬着牙目光灼灼的道,

  “但不知鄢将军是否想过,此事越是如此,这些牧民便越有可能是有心之人故意设下的陷阱,只等着鄢将军一脚踏进去。”

  “鄢将军胸怀王佐之才,身居高位才是国家百姓之幸,万不可因此等小事沾染污点,这正是遂了那些宵小之徒的心愿。”

  “因此下官以为,鄢将军应该将此事交给下官来办!”

  “下官本就人轻言微,若无鄢将军拔擢,只怕如今还在翰林院中碌碌无为,此刻正是报答鄢将军的时候!”

  话音未落。

  “小姨夫,此事要不还是让我来办吧。”

  本就距离鄢懋卿马车不远的严世蕃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腆着脸嘿嘿笑道,

  “这里恐怕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去办此事了。”

  “若说污点,此事放在我身上便如同墨汁甩在了乌鸦身上,谁染黑了谁还不一定呢。”

  “若说仕途,我反正也不是进士,此前靠我爹荫庇,如今靠小姨夫荫庇,只要你们不倒,我便无半点后顾之忧。”

  “小姨夫你说,这难道不是天作之合?”

  “……”

  沈坤回头看向严世蕃,随即露出一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表情。

  然后就听鄢懋卿神色一变,板着脸骂道:

  “你们两个都滚蛋,让隔壁的鞑靼人看见还以为我鄢懋卿扛不起事呢!”

  “我是那怕事的人嘛,这事没得商量,谁再来抢当心我翻脸不认人。”

  “走着!”

  伴随着他一声催促,前面的车夫当即“驾”了一声,赶着马车向队伍前列奔去。

  这事可得抓紧一点!

  高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若是让这老小子也像沈坤和严世蕃一样来这一套,抢先一步把这事给办了,我这回不就又少了一个致仕回乡的筹码?

  “鄢将军……”

  望着鄢懋卿的背影,沈坤与严世蕃相视苦笑,摇头叹息。

  这就是他们都愿意替鄢懋卿背锅的原因,因为这位上官(小姨夫)就是这样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他就像一把大伞,心中有再多的苦也不说,默默的替他们每一个人遮着风挡着雨……他是用那一颗真心,换得了每一个人的真心。

  ……

  五里外的官道上。

  “头儿,这回与以往不同,这个姓鄢的可带着兵马呢,不会有性命之忧吧?”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凑到一名因谢顶而剃光了头的男子身旁,一边扒拉着自己的头发,尽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畏兀儿牧民,一边有些畏缩的问道。

  “怕什么,难道他还敢对咱们动手不成?”

  光头男子冷笑一声,

  “你不要忘了咱们现在的身份,这些当官的精明着呢,最怕的就是惹出事来,被人扣上纵兵欺民、破坏团结大帽子!”

  “相似的事咱干了多少回了,何时出过岔子,哪一个不是乖乖给咱们拿了钱,还得好声好气的劝咱们放行?”

  “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此前有一个朝廷阁老遇上这种事,都一样得低头拿钱了事。”

  “这个姓鄢的又算什么东西,难道比阁老还大?”

  光头男子其实也只是这群人中的一个小团伙头领罢了,他手底下能够召来的也就百十来人。

  要说他们这个团伙是做什么的……其实平日里就是一群专业“讨喜钱”的懒汉无赖。

  所谓“讨喜钱”也就是说的好听。

  他们干的那些事与正常的沾喜气无干,确切点说其实就是敲诈勒索。

  众所周知,天朝人办喜事讲究一个顺遂吉利,办事时都不愿意轻易与人发生争执,影响了心情不说,还可能错过定好的吉时吉日。

  而这些人利用的就是人们的这种心理,当他们得知有谁家办喜事时,便会立刻蜂拥而至,以讨要喜钱为借口,使用各种无赖手段肆意敲诈,阻挠婚事顺利操办。

  大多数主家也都会选择息事宁人,因此他们基本上都会得手。

  当然。

  这些人也精着呢,真正有头有脸的大门大户他们肯定是不敢去的。

  就算去了也只敢点头哈腰的说吉利话,主家愿给就给,不给他们也只能偃旗息鼓,否则触了主家的霉头,打断他们的腿都是轻的。

  而光头男子刚才的这番话。

  其实也不是自己的见识,而是大同来的一个大人物与他说的。

  这个大人物可是个体面人,出手就是十两一锭的大银子,前几日十来个与他一样有幸受到宴请的小头目们人手一个。

  大人物还说了,这事办成之后,后大人物依旧有赏。

  至于事情怎么才算办成,其实也很简单,只要能逼这个姓鄢的乖乖拿钱封赏他们即可,大人物就是要给姓鄢的一个下马威,让他明白大同的水有多深,又该如何办事。

  当然,姓鄢的给的赏钱也归他们所有,根本入不了大人物的法眼。

  这里外里两头挣钱的好事上哪找去,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嘛……

  正说着话的时候。

  “头儿,人来了!”

  黝黑男子压着声音提醒了一句。

  光头男子回过神来放眼望去,看到的是一支列队整齐、步伐统一的军队。

  “这……”

  只是这一眼,光头男子心中的勇气便立刻折了一截。

  应县城内便设有一个名为“安东中屯卫”的卫所,他此前时常与卫所里面的卫所兵打交道。

  那些个卫所兵大半都是跑不了的老弱病残不说,一个个风貌还不如地主家的佃户,更没有他们这些懒汉无赖活得滋润……这他娘的才叫军队。

  与此同时。

  一个身着绯袍的年轻后生从军队中走了出来,拿着一个大喇叭喊道:

  “我是朝廷钦差鄢懋卿,你们谁是领头的,每人赏银五十两,速速走上前来领赏让路。”

  “我赶时间,过期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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