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在女儿的面上,周莉莉心头那块坚冰,终于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点了头。

  “你起来吧。”

  嗓子干涩得像是要裂开,每个字都说得艰难。

  李垚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浮木,连滚带爬地从冰凉的地板上站起。

  动作快得失了体面,显得狼狈不堪。

  他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也分不清是泪是汗,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摇尾乞怜般的讨好。

  他快步走过去,从周莉莉怀里接过小馒头,动作笨拙,却又轻柔到了极点。

  小馒头在他怀里动了动,咿呀了一声,细软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衣领。

  李垚的心脏像是被这只小手攥住,瞬间化成了一滩水。

  他低头,虔诚地亲了亲儿子的额头,又转向女儿,努力挤出一个笑。

  “汤圆,我们出去和小弟弟玩,让妈妈好好睡一觉。”

  汤圆看看他,又扭头看了看床上脸色苍白的妈妈,轻轻“嗯”了一声。

  父子三人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卧室门“哒”的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先是传来汤圆刻意压低的笑声,清脆如风铃。

  接着是小馒头含糊不清的咿呀学语。

  还夹杂着李垚故作蠢笨的怪叫,他在学小狗叫,一点都不像,滑稽得让人心酸。

  周莉莉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就这么原谅他吗?

  那这两个月她受的委屈,掉的眼泪,熬的每一个不见天日的夜,又算什么?

  可不原谅,又能怎么样?

  何慧中那张严肃的脸,和她冷静到刻薄的话,在脑中回响。

  “法院判离,只看一条,夫妻感情是不是真的完全破裂了。”

  “你别管别人,就摸着你自己的心口窝问,你对他,对这个家,还有没有感情?”

  周莉莉下意识地抬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里不疼,也不乱跳,只有一种长久的,被掏空后的麻木。

  可刚刚李垚跪在地上,像条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一样看着她时,这片麻木的荒原里,还是泛起了一丝尖锐的酸楚。

  是恨吗?

  好像不是。

  是爱吗?

  更说不上。

  那是一种被耗尽所有力气后的疲惫。

  她想起前天去幼儿园接汤圆,别的小朋友都笑着扑进爸爸妈妈怀里。

  只有汤圆,自己背着小书包,安安静静地走到她身边,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

  那个小小的、沉默的背影,像一根针,扎得她心尖都在滴血。

  算了。

  这两个字在心里落定,像一块巨石终于沉入不见底的深渊。

  周莉莉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更重要的,是放过孩子。

  紧绷了近两个月的神经一松,排山倒海的困意瞬间将她吞没。

  床,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软过。

  被子,也好像带着阳光的暖意。

  门外的声音渐渐远去,化作模糊的背景音。

  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隐约听到李垚压着嗓子对女儿承诺。

  “汤圆,爸爸以后再也不惹妈妈生气了,我们一起保护妈妈,好不好?”

  这一觉,周莉莉睡得格外沉。

  得知女儿女婿和好,周建军和赵秀娥悬了两个月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赵秀娥眼圈还是红的,坐在沙发上,半天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顺气。

  那天她被气晕过去,醒来看到老伴熬得通红的眼睛,她就想妥协了。

  什么姓不姓的,哪有女儿的安稳日子重要?

  可这口气,她咽不下,老周家也咽不下。

  幸好,亲家那两口子是明白人。

  “要我说,莉莉那公婆,真是没得挑。”赵秀娥缓过劲来,对闷头抽烟的周建军说,“特别是李垚他爷爷奶奶,这么大年纪,连夜赶过来,进门第一件事不是护犊子,是先跟莉莉道歉。指着李垚鼻子骂的时候,我这心里头才算敞亮了点。”

  周建军把烟头狠狠按灭在烟灰缸里,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冷哼。

  他心里的那团火,可没那么容易消。

  月子里给女儿冷暴力,这叫什么事?

  他周建军捧在手心里的女儿,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天大的委屈!

  “行了,莉莉都说原谅他了,你还板着个脸给谁看。”赵秀娥瞥了他一眼,“我听顾盼她妈说,她孙子大名叫林何晖,父姓加母姓。现在都兴这个,省得吵架。”

  周建军猛地掐灭了烟。

  浑浊的眼底,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他僵硬的脊背瞬间挺直。

  对啊!

  他怎么就没想到!

  这事就这么算了,那小子绝对不长记性。

  可真要逼着离,又舍不得两个孩子。

  这个办法,是个两全其美的敲打!

  他琢磨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摸出手机就给女儿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时,周莉莉刚被李垚扶着喝了半杯温水,正虚弱地靠在床头。

  李垚像只受惊的兔子,正在一旁削苹果。

  刀工惨不忍睹,好好的苹果被他削得坑坑洼洼,瘦了一大圈。

  “喂,爸。”

  “莉莉,小馒头的户口报了没?”周建军的声音沉稳如山,听不出半分喜怒。

  “还没呢,这不是……一直没空去。”

  李垚削苹果的手猛地一顿,耳朵竖得笔直。

  “我跟你妈商量了一下,给他改个大名。”

  周建军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千斤重的秤砣,清清楚楚地通过听筒砸了过来。

  “就叫,周李信。”

  “周家的周,李家的李,信用的信。”

  周莉莉彻底愣住了。

  周……李……信?

  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边的李垚。

  周建军的声音还在继续,生怕她不明白其中深意,又补了一句。

  “人无信,而不立。”

  “让他一辈子记住,也让你记住,这个‘信’字,到底有多重!”

  这话的分量,像是凭空降下的一座大山,砸得整个卧室一片死寂。

  周莉莉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爸这是在给李垚上枷锁。

  一道刻在儿子名字上,终身都摘不掉的枷锁!

  这既是惩罚,也是永世的警示!

  李垚的脸,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变色大戏。

  先是煞白。

  再涨成血红。

  最后,那红色沉淀、发酵,变成了难堪的猪肝紫。

  他手里的苹果“咕噜”一下掉在地上,滚到了墙角,他却毫无知觉。

  周李信?

  他几乎已经能预见到,未来无数个场合,当别人好奇地问起儿子名字的由来时,自己那张无处安放的老脸,将要如何被反复公开鞭尸。

  这哪里是取名?

  这分明是公开处刑!

  还是终身监禁!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有什么资格反对?

  他亲手丢掉的“信”,如今岳父帮他捡了起来,用最决绝的方式,刻在了他儿子的身份上。

  他除了跪着接旨,还能做什么?

  “爸,我……”周莉莉刚想开口。

  “妈妈!”门口探出一个小脑袋,是汤圆。

  她看见地上滚动的苹果,好奇地跑过来捡起。

  又看见爸爸那张五彩斑斓的脸,天真地问:“爸爸,你怎么了?脸红得像猴子屁股。”

  李垚:“……”

  一口老血直冲天灵盖,他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原地去世。

  电话那头的周建军听到了外孙女清脆的声音,语气总算缓和了些。

  “就这么定了。你告诉李垚,这是我们老周家最后的让步。”

  “名字是提醒,日子还得你们自己过。”

  “让他,好自为之。”

  说完,电话就挂了。

  周莉莉握着手机,看着窘迫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李垚,心里那点残存的怨气,竟被女儿一句“猴子屁股”给戳破了。

  她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她把手机放到床头柜,声音淡淡地,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听见了?”

  “儿子的名字。”

  李垚猛地一个激灵,像小鸡啄米似的疯狂点头,声音比蚊子还小。

  “听……听见了,挺好的,这名字好……特别好……”

  就是脸皮,像是被人正反两记耳光扇过,火辣火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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