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远这次的号牌是“丙字二十一”,他捏着那块木质号牌,顺着衙役的指引往对应区域走去。

  京城贡院到底是天子脚下抡才大典的场所,气象规模远非省城乡试的贡院可比。

  号舍一排排延伸开去,像密密麻麻的蜂巢,又像无数个等待吞噬学子心血与光阴的沉默格子。

  一路走去,王明远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想起师兄崔琰之前叮嘱的各种对于考舍的经验之谈,什么西晒晃眼,角落阴冷潮湿之类。

  还好,运气不算太差。

  丙字二十一号的位置,既非最西边下午可能被日头直射的那一排,也非紧挨着高墙、终年难见阳光的最阴冷潮湿的角落。

  号舍内部比乡试时见的要稍大一些,但也仅仅是“一些”。

  号舍里面此刻放着可怜巴巴的一小堆黑炭,右手边是两块可以活动拼搭的木板,一块可用来当书案,一块则用来当坐榻。墙角放着个便桶,此刻尚无任何异味。

  他放下沉重的考篮,先仔细检查了一遍,墙壁和顶棚有些细微的裂缝,难免漏风。

  他拿出师母准备的厚油布,将漏风的地方做了些封堵,然后又将桌板摆好,用的到的考具都拿出来。

  忙活完这一通,他额角竟然微微见汗,这才二月初,外面天还寒着,但这号舍不通风加之的确狭小,这会动作一大就闷得慌。

  他解开最外面披风的系带,里面则是常见的举人青衫,青衫下则穿着那件定国公府送来的皮裘。

  这皮子确实好东西,轻薄柔软,却异常保暖,此刻穿着甚至觉得有些热了。

  然后便和其他考生一样,拿出自带小火炉,取了些炭火费了点功夫才把手炉点燃,橙黄的火苗窜起,带来一丝微弱的热意。

  果然如师母打听的那样,这点火炉,也就勉强暖个手,想靠它驱散号舍里的寒气,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想起国公夫人送的那手套,也将其取出放在桌上,还好一切准备得充分。

  一切刚收拾停当,便听到。

  “铛——!”

  一声沉重悠长的锣响,仿佛直接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细微声响,整个贡院为之一肃。

  来了。

  王明远精神一振,因为周遭过于安静,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略微加快的心跳声。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将手炉先放在脚边,避免不小心碰倒引燃答卷,然后挺直了腰背,目光投向考监门口。

  只听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队队面色冷峻、眼神锐利的衙役,捧着厚厚的试卷,开始按区域分发。

  试卷很快便分发到他,厚厚的一沓,散发着新鲜的墨味。

  王明远没有急着动笔,而是按照多年养成的习惯,先快速而仔细地浏览了一遍所有题目。

  会试的科目设置与乡试大体相似,但深度、广度和侧重点明显不同。

  首重依旧是三道四书题,这是考察学子儒学根基和八股文功底的基石。

  接着是四道五经题,需对应本经作答。

  之后便是实务相关的考察:一道史论题,需以史为鉴,结合实际论述兴衰得失;五道判语,模拟州县官员断案;然后便是诏、诰、表三种公文任选一种,共计两道,考察公文写作能力。

  重头戏则是七道策论题,涉及吏治、民生、边防、财政、教化等方方面面,要求考生提出切实可行的见解对策,这才是真正衡量能否“学以致用”的关键。

  最后,则是五道算学题。

  王明远注意到,今年会试的算学题,不仅题目数量比往年多了好几道,而且以他的能力,从题面初步判断,复杂程度也明显提升。

  看来朝廷近年来愈发重视实务,从题面上看,尤其是财政、水利、工程等需精于计算领域的倾向,在科考中体现得愈发明显。

  这无疑对那些缺乏名师指点、信息闭塞的贫寒学子更为不利。

  纵观整套会试试卷,其意图比之乡试更加明确:

  四书五经是敲门砖,保证你是“自己人”;

  而论、判、诏诰表,是看你是否具备处理日常政务的基本能力,好比前世公务员要会写公文、能断小事;

  策论则是终极考验,看你有无安邦定国的潜力和见识,判断你的未来发展。

  算学地位的提升,更暗示着朝廷对精通实学、能打理钱粮物资人才的渴求。

  这或许与周老太傅等一批重视实学的官员力倡有关,自己当年在岳麓时与老太傅讨论算学方法,说不定也在无意中起到了些许推动作用?

  至少在白鹿洞书院时,他显露的算学才能就引得众多学子请教,风气已然转变。

  快速浏览完毕,王明远心中大致有数。

  他拿起笔,蘸饱了墨,稳了稳心神,决定还是从最基础也最需谨慎的四书题开始。

  前两道四书题,他答得颇为顺畅。

  笔尖在稿纸上快速书写,破题、承题、起讲、入手……八股格式早已烂熟于心,经典注疏信手拈来,写得流畅自然。

  然而,第三道题却让他笔尖微微一顿。

  题目是:“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此题出自《论语·述而》,表面看是孔子称赞颜回,君臣际遇理想状态。

  但仔细琢磨,却暗藏机锋。

  关键在于“惟我与尔有是夫”一句,若只泛泛论述“用行舍藏”的君子之风,则流于浅薄,未能切中“惟我与你”这一限定的深意。

  王明远沉吟片刻,脑中飞快掠过相关注疏和前人名篇。

  这道题有点像前世的材料分析题,给你一句名言,但考查的是你对这句话深层含义、适用条件以及背后逻辑的理解,不能只看表面意思。

  他略一思索,提笔破题:“圣人论行藏之宜,契独得于贤弟子,而深许其能同守乎道也。”

  接下来的承题、起讲,他层层推进,从行藏相济、时势判断、德能兼备三个方面去书写。

  若是转化为好理解的话便是,从心理建设上构建“得意不矜,失意不馁”的情绪管理模型;

  从职业规划上,提倡能力储备与机会捕捉的周期性平衡;

  最后从价值重构上,将传统“仕隐”矛盾转化为个人发展与社会需求的动态适配机制,类似我们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不要对朝堂产生任何愤懑之类的情绪等。

  他写得投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中午,腹中也传来轻微的饥饿感。

  他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没有急着生火做饭,而是拿出狗娃特制的“压缩干粮”。

  然后就着水囊喝了些水,慢慢嚼着干粮,一边在心里继续琢磨下面经义题的思路。

  简单吃完,也顾不上休息,继续奋笔疾书。

  四书题必须打好开局,不容有失。

  直到傍晚时分,天色渐暗,他终于将三道四书题全部写完。

  简单检查一遍,确认没有犯忌、笔误,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看着眼前墨迹未干的试卷,王明远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感慨。

  若是几年前尚未游学之时,面对这等难度的题目,绝无可能如此顺畅。

  岳麓打下了坚实的经学根基,嵩阳、应天的游学拓宽了视野,白鹿洞的深造以及与陈香这等“人形典籍”的切磋,更是让他对经义的理解达到了新的高度。

  这几年来的汗水与心血,终究没有白费。

  号舍里光线已经变得昏暗,他小心地点亮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四周陆续也亮起了点点灯火,如同旷野中孤独的萤火。

  远处传来衙役单调的梆子声,更添夜深寒重。

  他此刻点灯也不是为了答题,只是看了下接下来的经义题,看完后又吃了些东西便熄灯躺下了,脑中则还在构思接下来经义题的破题写法。

  毕竟二月的京城,晚上风还是很大,若是吹倒油灯点燃了试卷那就欲哭无泪了。

  躺在拼好的木板上,寒意开始从木板缝隙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王明远将那件厚披风裹在身上,随着身体慢慢暖和起来,他也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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