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大官人酒意虽未全消,但被妻婢一番软语温存、殷勤伺候,骨子里都是那股酥麻。

  听得“米大人”三字,心头那点被酒气压着的清醒,“腾”地一下便窜了起来。

  他把将那紫檀匣子抄在手里。

  入手沉甸甸地坠手,紫檀木那沉郁的、带着点暖意的香气,混着新漆微微的涩味儿,直往鼻孔里钻。

  指头肚儿摩挲过那光滑冰凉的包银边角,又在那颗水头儿极好的绿松石锁扣上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脆响,机括应声弹开。

  里头躺着的,正是一卷折迭得齐整、色泽古雅的绢本。

  大官人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捧出那卷绢本,在炕桌上徐徐展开。

  烛火摇曳,将那绢本照得分明:质地细密坚韧,隐隐透出经纬间织就的“乌丝栏”纹路——这便是鼎鼎大名的“蜀素”了!

  绢色是微微的牙黄,其上墨迹淋漓,字字如刀劈斧凿,筋骨嶙峋,偏又行云流水,透着股子说不出的狂放自在,正是米元章那独步天下的行文!

  那字迹大小错落,浓淡枯湿变化万千,一划之中,起笔如高峰坠石,砸得人心头一颤。

  收笔似游丝引带,勾得人神魂摇曳。

  转折处锋芒毕露,偏又浑然天成,倒像是那米颠趁着酒兴,酣畅淋漓处留下的痕迹。

  墨色沉郁,神采奕奕,仿佛真能听见笔锋摩擦素绢的“沙沙”声,挠得人心尖儿发痒。

  此时,月娘、金莲儿、香菱、李桂姐四个,也都好奇地围拢过来,脂粉香混着体香,一时把暖房塞得满满当当。

  她们虽识得几个字,懂得几句诗,于这书法一道,尤其是米芾这等登峰造极、以“意”胜“法”的狂放书风,却如隔了万重山,看那字东倒西歪,张牙舞爪,全无平日所见馆阁体的端正圆润、富贵气象。

  金莲儿最是心直口快,撇了撇她那樱桃小口,腰肢儿一扭,先开了腔,声音又脆又亮:

  “哟,我的好老爷!这黑黢黢、乱糟糟的一团,是哪个灌多了黄汤的狂生,醉后发癫胡乱涂抹的?也值得那将军巴巴儿地当个宝贝送来?依奴看,还不如送几匹时新宫缎,或是几匣子南边精巧的珠花头面,戴在姐妹们头上,爷看着不也欢喜?”

  说着,眼波儿便往西门庆脸上飞。

  大官人哈哈一笑,顺手在金莲儿腰上拧了一把:“你这小浪蹄子懂得甚么!休要小觑了这卷‘破绢’!这可是米元章的真迹!无价之宝!拿到京城去,随便寻个识货的,换他几栋带花园水榭的大宅子,那是眼都不眨的事儿!”

  “吓!”众女闻言,齐齐倒吸一口冷气,樱桃小口都张成了圆。

  京城的大宅子!还是几栋!那是何等泼天的富贵!她们虽知自家府上豪奢,但几栋京城宅院堆起来的金山银海,还是远远超出了她们的肚肠。

  果然这等东西,一旦换算成黄白之物,这些妇人的眼神里瞬间便多了十二分的敬畏,那墨迹仿佛也镀上了一层金边。

  就在一片惊叹咂舌声中,忽听“扑通”一声闷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平日里最是温顺怯懦的香菱,竟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她身子筛糠般抖个不住,嘴唇哆嗦着,连头上插的一支小小银簪珠花都跟着颤巍巍晃动,珠泪儿在眼眶里直打转。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所有人都惊住了。金莲儿嗤笑一声,拿帕子掩着嘴:“香菱儿,莫不是欢喜得傻了?还是见了这墨宝,魂儿被勾了去?”

  月娘也皱眉道:“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仔细地上凉!”

  西门庆也大感意外,俯视着地上抖成一团的粉肉儿,带着几分酒后的狎昵与戏谑,故意拖长了调子问道:“哦?你这小肉儿,今日是撞了什么邪?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怕老爷责罚?抖成这样,可怜见儿的。”

  香菱抬起泪光盈盈的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一股子从未有过的执拗与渴望,直勾勾地望向西门庆:“老爷……老爷息怒!奴婢……奴婢没做错事……奴婢是……是求.想要”

  大官人笑道:“想要什么便直接说,老爷有那么可怕?每次在老爷怀里的时候,你可是小腰儿扭得像水蛇,不停地喊着呢!”

  这话一出,金莲儿和桂姐都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拿眼睃着香菱。

  香菱脸蛋瞬间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暖房里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杏子红绫衫子,里衣领口微敞,露出的那截雪白的脖子和胸口都羞得红成一片,细细密密的汗珠子沁了出来,顺着粉色颈窝往下滑。

  但她竟未退缩,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抬手指向炕桌上那卷打开的蜀素帖,目光灼灼地、近乎贪婪地死死盯着那淋漓的墨迹,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梦呓般的颤抖:“奴婢斗胆!求老爷……求老爷开天恩,准许香菱……看看……看看这字!奴婢……奴婢想…临摹临摹!”

  她说到最后“临摹”二字,声音细若蚊呐,几乎听不见,却又异常清晰执拗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嗯?”西门庆这回是真的愣住了,酒都醒了大半。

  香菱虽说是书房丫鬟,可造诣也高不到哪去。

  读书识字,会写几笔娟秀的闺阁小楷,酷爱读些风花雪月的诗词而已,何曾见过她对这劳什子书法有这等痴狂?这小蹄子,莫不是真着了魔?

  大官人眯起眼,带着审视和玩味,笑道:“你?看得懂这些字好在哪儿么?这可不是你描那花样子。”

  香菱猛地抬起头,眼中泪光未退,却亮得惊人。她急切地、结结巴巴地分辩道:

  “老爷明鉴!奴婢也说不上来!只是……只是看着这些字,心窝子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笔……那笔下去,轻重缓急,奥妙无穷!字形……那歪歪倒倒的劲儿……奴婢只觉得……只觉得……”

  她一时词穷,急得又连连磕头,光洁的额头碰在冷硬的地砖上,发出轻响,“求老爷开恩,让奴婢……多看几眼!就看看!看看就够了!奴婢……奴婢心里烧得慌!”

  大官人笑道:“你想看还不简单,随便看!只是——”

  “这东西老爷我有大用,关系着日后西门府上的前程。”

  “沾不得半点你手上的汗气儿、嘴里的唾沫星子!连喘气儿都得离它三尺远!只许远远地搁在案头供着瞧,临摹万万不能!若是不小心溅上一星半点的墨点子,那便耽误事了。”

  香菱一听这话,那原本热切的小身子猛地一缩,像只受惊的雀儿,连带着鬓边那朵刚掐的小花都颤了几颤。

  她慌得把小脑袋摇得如同货郎手里的拨浪鼓,声音又急又怯,带着几分真切的哭腔儿,连声道:“不看了!不看了!老爷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不敢存那非分之想了!奴婢该死!”

  西门庆倒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惧色弄了个愣怔:“咦?方才还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恨不得把地砖磕出个窟窿来央求,怎地老爷才说了一句,就吓得魂儿都没了,变卦变得比六月天还快?”

  香菱闻言,抬起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儿,一双杏眼水汪汪地望着西门庆:“老爷!您是何等样大方的主子?平日里待我们这些当心上人一般,赏时新果子、赏鲜亮衣裳头面,便是我们偶尔毛手毛脚犯了小错儿,您也从不依着心气打骂,总是宽宏大量!”

  “便真是打着灯笼,满天下的寻去,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再寻不出第二个像老爷您这般菩萨心肠、怜香惜玉、顶天立地的好主子了!”

  她说着,小手还不忘轻轻扯了扯西门庆的袍袖。

  “老爷您方才说这字帖儿留着有大用场,那必定是天大的、了不得的紧要事!奴婢再是个没眼力见儿、不知轻重的糊涂东西,也不敢耽误老爷您一星半点的大事呀!便是借奴婢十个胆子,也不敢了!”

  这番话,说得是又甜又糯,又卑微又识趣,字字句句都搔在西门庆的痒处。

  大官人听了‘哈哈’一声敞笑,大手一伸,不由分说便将那还跪在地上、娇怯怯的香菱一把扽了起来,搂进了自己那的怀里。

  香菱那软绵绵、香喷喷的身子一入怀,西门庆的手便不老实地在她腰肢、臀上又掐又揉,像揉捏一块上好的面团,嘴里还喷着酒气调笑:

  “哎哟,我的小香肉儿,倒是个会疼人的小妖精!这小嘴儿甜的,抹了蜜似的!老爷没白疼你!”

  香菱被他揉捏得浑身发软,脸上飞红,却不敢躲闪,只把身子往他怀里缩了缩。

  西门庆享受着怀中的温香软玉,得意地在她耳边喷着热气:“放心!老爷疼你!写这字帖的,米文章,不日就要来府上学素描!到时候,让他给你留些临摹的帖子。”

  香菱一听这话,恰似得了活命丹、甘露水,一颗心儿“突突”地跳到了嗓子眼儿,欢喜得浑身没了骨头。

  只见她扭股糖儿似的,在那西门庆怀里揉来蹭去,把个水葱般的小身子尽数贴了上去,口中娇滴滴、颤巍巍地谢道:“谢老爷天恩!老爷待奴……待奴这般恩深似海,奴……奴欢喜得魂儿都要飞了!”

  西门庆被她蹭得心痒难耐,乜斜着眼,捏了把她嫩腮,调笑道:“小油嘴儿,光说谢字有甚趣儿?你金莲姐姐谢老爷时,那声口儿才叫受用。你何不也学她一学?”

  香菱闻言,先是一怔,抬起湿漉漉的眼儿偷觑潘金莲。

  正撞见金莲得了夸奖,翘着嘴角儿,一双勾魂眼儿马上就斜斜飞向李桂姐,那眼风里满是得意与挑衅。

  桂姐儿气得粉面含嗔,狠狠剜了金莲一眼,扭过头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

  香菱她小脑袋一低,复又埋进西门庆怀里,口中腻声唤道:“好爹爹……亲达达……达达待香菱肉儿……这般疼惜,香菱……香菱恨不得把心子都掏出来给达达摸摸腾腾……”

  那声气儿又娇又媚,带着点初学的生涩,偏又透出十分的撩拨,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西门庆被她这一声“亲达达”叫得浑身骨头都酥了半截,他不由得哈哈一笑,笑得火气。

  只是眼下,他那心思倒有大半还系在那字帖上。强压了压心头火,他朝旁边侍立的月娘努了努嘴,吩咐道:“行了!月娘,把这宝贝好生收起!仔细锁进我那口紫檀大柜里去!”

  那吴月娘在一旁冷眼瞧着,眼见自家老爷搂着香菱,那声“亲达达”更是听得她心头一紧,耳根子发烫。她深知老爷此刻兴致勃发,又灌了几盅黄汤下肚,保不齐下一刻就要拉着她。

  想到此处,月娘那端庄的脸蛋臊得如同火烧云一般。巴不得立时躲开,她如蒙大赦,赶紧脆生生应道:“是,老爷!妾身这就去,保管收得妥妥帖帖!”

  她手脚麻利得像阵风,捧起那卷蜀素帖,如同捧着块烧红的炭火,小心翼翼折好,塞回那嵌着螺钿的紫檀匣子里,“咔哒”一声扣紧锁扣。紧紧抱在胸前,嘴里还忙不迭地絮叨着:

  “官人放心!奴这就去锁好!仔细门户要紧!仔细贼人惦记!”

  话音未落,人已像避猫鼠儿似的,掀起帘子,“哧溜”一声就钻了出去,只留下一股子淡淡的茉莉头油味儿,在暖烘烘的屋里打了个旋儿,和剩下三个可人的体味儿融在一起。

  却说次日清晨,朔风打着唿哨儿掠过屋脊,日影儿才怯生生地爬上。

  西门大官人早已裹着一件簇新的玄色貂鼠出锋皮袄,端端正正坐在前厅正中的一张紫檀交椅上。

  厅内虽静悄悄,却暖意融融,唯闻那博山炉里沉檀香细细地吐着烟,更兼地下烧着地龙,烘得那青砖地面都温温的,一股子暖烘烘的地气儿混着檀香,氤氲满室。

  月娘穿着一身厚实的藕荷色潞绸袄儿,镶着银鼠风毛领,下系着素白绫绵裙,挨着大官人下首一张铺了狼皮褥子的小机坐了。

  潘金莲、李桂姐、香菱三个可人,只雁翅般分作两列,屏息静气,垂手侍立在大官人并月娘的身后。

  大官人呷了一口滚热的六安茶,喉间“咕噜”一声响,暖茶下肚,更觉通泰。便唤小厮玳安:“去,把来保速速唤来见我!”

  玳安应了一声“是”,裹紧身上的棉袄,一溜烟儿掀帘子去了。

  不多时,便听得外间脚步急促,夹着跺脚呵手之声,那来保跟着玳安,弓着腰,缩着脖子,急急地趋入暖意袭人的厅来。

  进得厅门,一股热浪扑面,抬眼偷觑,见大官人裹着貂裘,面沉似水;月娘围着风毛,亦是一脸肃然;身后三位娘子更是屏息凝神,立在暖地里,那肃杀又暖腻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素日在大官人跟前走动,也颇有些体面,何曾见过这般正襟危坐、鸦雀无声、又暖得人心头发燥的场面?

  心知必有泼天要紧的勾当,一颗心早“扑通扑通”擂鼓般跳起来。

  来保腿肚子一软,哪里还敢站着,“扑通”一声,实实在在地跪倒在暖烘烘的青砖地上,额头几乎触着砖缝,口中只道:“小的来保,听大爹吩咐。”

  大官人这才放下手中那盏温润的定窑茶盅,盅底在紫檀小几上轻轻一磕,发出“嗒”的一声脆响。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暖室里格外清晰:

  “你起来。”待来保战兢兢立起身,垂手缩肩侍立,大官人方缓缓道:“几桩要紧的事要你去做,且记牢一些先到你大娘跟前,支取银子。”

  他略顿一顿,目光扫过垂首拢着袖子的月娘,继续吩咐,那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暖洋洋的静室里:

  “支了银子,即刻去寻那巧手匠人,督造四样东西:头一件,是那‘四阳捧寿’的银人,须得精巧,份量也要足,万不可偷工减料。”

  “第二件,打一把赤金打造、錾着团寿字、云蝠纹的酒壶,要体面光鲜,拿得出手。”

  “第三件,是两副上好的羊脂玉桃杯,桃子要雕得水灵饱满,那蒂儿叶子也要活泛,透着喜气儿。”

  来保听得“四阳捧寿银人”、“赤金寿字壶”、“羊脂玉桃杯”,心中已暗暗咂舌,知道这泼天富贵堆砌的物件,必是送往那京城九重天上的去处!

  心中更是肃然,真真切切地竖起耳朵听着,生怕漏了一个字。

  “这还没完,”大官人呷了口热茶,续道,

  “你再到咱家狮子街那绸缎铺子里去。柜上收着前番从杭州特意订做来的两套大红五彩罗缎纻丝蟒衣,你仔细验看,可有针脚密实、蟒眼有神、金线耀目,倘若有一丝不对,便让我们裁缝补工,取出来后,用上好的锦袱包裹了,莫教沾了灰。”

  “再从绸缎铺库里支取:松江阔机尖素白纻丝二十匹,南京织造的汉锦二十匹——专拣那缠枝牡丹、百子婴戏图样的,颜色要鲜亮喜气。”

  “外加上好的西洋番布二十匹,要阔绰厚实、颜色沉稳的。都一并打点妥帖,用油布裹严实了,仔细风雪湿气。”

  月娘在一旁听着,心中默算着这流水般花出去的银子,眼皮微微跳了一下,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捻着佛珠。

  “还有,”西门庆转向月娘,语气稍缓,却不容置疑,

  “月娘,你今日便把府里各处收着的时新土仪,不拘是山货林货,还是咱自家庄子上出的上好果品细点、风干野味,都拣那顶顶好的、拿得出手的,备上两份,用那上好的描金礼盒装潢得整整齐齐,显出咱家的富贵体面来。”

  月娘轻声应道:“官人放心,妾身理会得,这就去办。”

  大官人目光如电,死死钉在来保脸上,字字如冰珠砸在青砖地上:“来保,你是个伶俐人,心里自然该有杆秤。此番预备这些金贵物事,要送去哪里打点,想必你肚里也猜着了七八分。不错,正是和上次一样,那通天的去处!”

  他略略向前倾身,皮袍子压得交椅“吱呀”一声轻响,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

  “此番,依旧是你带着玳安,并府里那几个精壮护院小厮,一路小心护送,我自在后头。这差事,干系着老爷我头上的前程,更是咱西门府满门上下的荣辱富贵!一丝一毫也差错不得!若有半分闪失……”

  西门庆冷哼一声,后面的话不必说尽,那寒意已让来保膝盖发软。

  “小的……小的明白!肝脑涂地,也必不负老爷重托!”来保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得肩上压了千斤重担,冷汗顺着后脊梁沟往下淌。

  大官人这才微微颔首,缓了语气,但叮嘱的分量更重:“明白就好!用心去办,办得漂漂亮亮,老爷我自有重赏。去吧!”

  来保如蒙大赦,又不敢表露,只得将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连声道:“谢老爷恩典!小的这就去!这就去办!”额头沾了地上的暖灰也顾不得。

  大官人挥了挥手,算是应了。来保这才敢爬起身,垂着腰,小步急趋,倒退着出了那暖烘烘却令人窒息的前厅。

  刚掀开那厚实的灰鼠棉门帘子,一股子裹着雪沫的西北风“呜”地一声,像冰刀子似的直捅进来,激得来保浑身肥肉一哆嗦,方才厅里那令人窒息的暖香和威压瞬间被刮走一大半。

  他不敢有半分耽搁,立刻从贴肉的汗巾子底下摸出一个磨得油光水滑、边角都起毛的小羊皮本子,又哆哆嗦嗦从怀里后头取下那半截秃了毛的兔毫笔,在口中舔了舔润了润墨。

  就着廊檐下云头后透出的一点惨淡日头,背靠着冰凉刺骨的朱漆廊柱,牙关打着战,运笔如飞,将自家老爷交代的金银玉帛、绸缎布匹、土仪果品,一样样、一件件,连带着那“针脚密实”、“蟒眼有神”、“水灵饱满”的刁钻要求,都如数家珍般飞快记下。

  写罢,他死死憋住一口气,眼珠子瞪得溜圆,把那几行墨迹未干的字在心里颠来倒去默诵了三四遍,又掰着指头把物件数量暗暗数过,确认连个屁大的遗漏都没有,这才像条离水的鱼,“哈”地一声吐出那口憋了半天的浊气,仿佛卸下了半个身家性命。

  他胡乱抹了把额头上冰冷的油汗,心窝子里那面破鼓还在“咚咚咚”擂个不停,暗自叫苦道:

  “我的活祖宗!单是预备这些能晃瞎人眼的礼,就把人屎尿屁都吓出来了!西门府上这等的富贵,走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真不知那蔡太师府上那位掌着钥匙的大管家,每日里经手多少金山银海、周旋多少阎王小鬼是如何办到的。”

  “人家那才是鼻孔朝天、指缝流油的真神仙!咱这等给人跑腿舔沟子的,下辈子托生成条看门狗,怕也修不到那境界!”

  他此刻肚肠里翻腾着这些艳羡与敬畏的念头,浑不知冥冥中自有天意。

  待他日时移世易,自家竟也磕磕绊绊、战战兢兢爬到了那等呼风唤雨、指缝流油的位置上,再回首今日廊柱下这瑟瑟发抖、汗出如浆的窘态,方知命运弄人,恍如隔世。

  这造化轮回,真真是:

  眼前蝼蚁羡鹏程,他日方知戏中人!

  来保心里转着这些不咸不淡的念头,脚下却像踩了风火轮,裹紧那件半旧的青布棉直裰,缩着脖子,顶着能把耳朵冻掉的寒风,一溜烟朝自己那离府不过一箭之地的小院奔去。

  刚跑到自家院门前,冻僵的手指头还没挨上门环,斜刺里猛地从墙根阴影里扑出一个黑影!

  来保吓得“嗷唠”一嗓子,三魂七魄险些从顶门心飞出去!定睛一瞧,我的娘!竟是那自家姘头王六儿的窝囊男人韩道国!

  只见韩道国头发蓬乱如草鸡窝,一张焦黄脸瘦得脱了形,眼珠子布满血丝,红得像个烂桃,浑身上下沾满雪水泥浆,也顾不得地上污秽冰冷,“扑通”一声,像半截被砍倒的烂木桩子,直挺挺栽倒在来保脚前的雪泥地里。

  伸出两只冻得乌紫、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爪子,死命抱住来保那条还算厚实的棉裤腿,扯着被西北风刮劈了嗓子的破锣,带着哭爹喊娘的腔调,撕心裂肺地干嚎起来:

  “保爷!保祖宗!您老发发慈悲,救苦救难!快……快救救我家那挨千刀的婆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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