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枯瘦的手掌“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柜台上,震得那本厚重的汇编都跳了一下!

  他猛地坐直身体,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滚圆,射出难以置信的严厉光芒,仿佛阳光明说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全国粮票是啥?你当是废纸头啊?那是国家发的‘无价证券’!比钞票还要紧!

  63年国务院《粮票管理十项规定》讲得明明白白,钉死了!

  私人邮寄粮票,视同‘破坏统购统销罪’!

  要按刑法第120条论处的!要吃官司的!要坐牢的!”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严厉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下来。

  他枯瘦的手指再次重重敲在那本汇编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邮局对付这种事体,有专门条例!所有信件,必过‘三关’!

  重点就是查信中夹寄粮票!

  你是想害自家,还是害你阿哥阿姐蹲篱笆!”

  他喘了口气,目光如鹰隼般锁住阳光明煞白的脸,详细描述着那令人绝望的检查程序,仿佛在宣判一条死路:

  “第一关:透光!

  你信封里夹张粮票,哪怕只有一张,对着强光灯一照,看得清清爽爽!透光现形!

  第二关:水浸!

  可疑的信件,浸点水,粮票用的纸头吸水纹理特殊,马上现原形!湿了就露馅!

  第三关:称重!

  一张粮票多重,我们天天摸,心里一本账清清楚楚!信封稍微超重一点点,哪怕只有零点几克,立马拆检!不讲情面!”

  他列举着近在咫尺的恐怖案例,每一个都足以摧毁一个家庭:

  “前几个月,就有人异想天开,夹带五斤全国粮票想蒙混过关,结果怎样?

  透光关就被卡牢!

  东西没收,

  去年京都,有人夹带两斤,信封浸水试验没通过,粮票现形!

  前年花城,一封信超重了2克,拆开一看,里面硬邦邦塞了十斤粮票!

  这些,都是血的教训!”

  阳光明的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竟然有这么严厉的规定,他是真不知道!

  他相信那些信中夹寄粮票的人,肯定也不知道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太吓人了!

  如此恐怖的后果,远远超出了他所有最坏的设想!

  他原以为最坏不过是包裹被退、东西没收,顶多损失些财物,没想到!

  他对这个时代“风险”的认知,此刻才真正被这血淋淋的现实砸得粉碎。

  这不是困难,这是雷区!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老先生看着眼前年轻人瞬间严肃沉凝的脸,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就已经知道那些沉重的案例像冰水一样浇灭了他最后一丝侥幸的火苗。

  严厉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丝,那严厉深处,藏着一丝过来人不易察觉的、沉重的同情:

  “小同志,我晓得你是真心关心家里人,心是好的。

  但这些政策,就是铁板一块!一旦撞上去,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头破血流的是你自家!”

  他叹了口气,给出最后一点现实的建议,“你阿哥阿姐在东北,苦是苦点,但国家有知青补贴政策,总归饿勿煞。

  屋里厢真要帮忙,我劝你一句实在话:要么,寄点旧衣裳旧铺盖,拆洗得干干净净的,政策允许,数量上有限制,但总归能寄一点,挡挡风寒。

  要么……就想别的路子,走别的门道。

  邮寄这条路,特别是吃食和粮票,走不通!硬要走,就是自家往枪口上撞!嫌命长!”

  阳光明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抓住这唯一似乎可行的缝隙,还是用普通话追问道:

  “原本家里还想给阿哥阿姐寄点新棉花,絮个厚实点的被头,听您的意思,肯定也不行,只能寄一些旧衣裳旧铺盖。

  老师傅,能请您再仔细讲讲这方面的规定吗?我怕好心又办错事。”

  老先生点点头,对阳光明这种谨慎务实的态度多了分认可。

  他重新翻开那本厚重的汇编,枯瘦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滑动,精准地找到条目,用平实但清晰的语调解释:

  “旧棉衣、旧棉被,拆洗干净,确实可以寄。

  但规定卡得紧:

  第一,必须是旧的,新的不行,新棉花更不要想。

  第二,数量严格限制。

  像棉被,每个收件地址一次最多只能寄一条,而且只能是薄被,厚度有要求。棉袄也是一样,每人限寄一件。

  第三,必须拆洗得干干净净,不能有污渍异味,邮局要检查。

  超过规定数量或者夹带新棉花,一律按违规处理,轻则退回,重则……你懂的。”

  他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阳光明一眼,“这就是政策,钉是钉,铆是铆,没得通融。”

  “谢谢,谢谢老师傅!”阳光明深深鞠了一躬,这感谢发自肺腑,沉重无比。

  邮局这一行,如同在悬崖边走了一遭。

  如果没有这位经验丰富、肯直言、甚至带着点告诫意味的老先生,他可能真的会无知无畏地一头撞进那粉身碎骨的深渊。

  “你讲得老清楚了,帮了我天大的忙!真真是救命的指点!”

  老先生疲惫地摆摆手,重新拿起那迭仿佛永远理不完的单据:

  “不要谢,这是我的本职工作。记住我的话,安全第一,平安是福。回去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疏离和平静,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

  阳光明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邮局大门。

  外面炽热如火的阳光兜头泼下,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对无知的冰冷后怕。

  挎包里的米线和蜂蜜,此刻不再是希望的象征,倒成了两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肩背。

  他站在刺目的阳光下,眯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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