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村里几个壮劳力吆喝着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抬起那口薄棺,走向老陈家位于后山,被积雪覆盖的祖坟。

  作为兄弟的陈冬河也帮忙扛了一肩,算是送这位可怜的堂哥最后一程。

  没有道场,没有唢呐,只有沉默的送行队伍和几声压抑的叹息。

  黄土很快掩埋了一切,一个新隆起的,小小的土包,便是陈木头在这世上的最后印记。

  北风卷着雪沫,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坟头。

  回村后,在陈冬河家院外临时支起的几张破桌上,摆了些饭菜。

  猪肉白菜炖粉条,辣炒萝卜干,咸菜疙瘩,高粱米饭。

  简单但是实在,算是答谢帮忙的村邻。

  刘素芬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牵着两个懵懂的孩子,“噗通”一声跪在了院当间冰冷的地面上,对着几桌帮忙的村邻,重重磕下头去:

  “陈家的老少爷们,左邻右舍的叔伯婶子们,我刘素芬……谢大家了!”

  “要不是大家伙儿搭把手,木头他……他连个囫囵的发送都难……”

  她声音嘶哑,泣不成声,额头触地,久久未起。

  两个孩子也跟着娘亲,懵懂地磕着小脑袋。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站在门边,沉默如山的陈冬河:

  “冬河兄弟,以后……以后我出去挣命,俩孩子……就托付给你,多费心了……”

  这话,是说给陈冬河,也是说给所有村邻听的。

  是托孤,也是公示。

  借此断了某些人可能的闲言碎语。

  陈冬河迎着众人的目光,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地有声:

  “放心。是我老陈家的人,就没人能欺负。”

  这是承诺,也是警告,目光扫过人群,带着无形的压力。

  几个原本可能嚼舌根的婆娘,被他目光一扫,都讪讪地低下了头。

  刘素芬的眼泪再次决堤,对着陈冬河的方向,又是“咚咚咚”三个响头,额头沾满了尘土,留下红印。

  “……谢谢!”

  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也道尽了所有无法言说的感激和托付,沉重无比。

  众人七手八脚帮忙收拾了碗筷桌椅,院子很快恢复了冷清,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刺骨的寒风。

  陈冬河踩着夕阳投下的,长长的影子往家走,远处山峦起伏,暮沉霭沉沉。

  他心中忽生感慨。

  这人呐,赤条条地来,走的时候,却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短短几十载,多少算计,多少悲欢,最后都不过是一抔黄土。

  木头哥,走好!

  这世道,活着不易。

  刚迈进自家院门,就看见虎子像只大马猴似的蹲在门槛边的石墩子上,正百无聊赖地用草棍逗弄着石缝里几只冻僵的蚂蚁。

  见他回来,虎子“腾”地跳起来,黝黑的脸上堆满笑,露出一口白牙:

  “冬河哥!你可回来了!奎爷让我给你捎个信,说必须亲手交到你手里!”

  他从怀里棉袄内袋里摸出一个折得方方正正,带着体温和汗味的信封,郑重地递过来。

  陈冬河接过信,随手揣进兜里,没急着看,一把揽住虎子结实有力的肩膀往堂屋带:

  “急啥,先进屋!整两口,垫垫肚子再走。”

  堂屋里,王秀梅已经麻利地摆上了一碟咸菜疙瘩,几个杂面窝头,还有半壶地瓜烧,粗瓷碗里倒上了热水。

  两人就着咸菜,啃着窝头,对着壶嘴轮流灌着那辛辣呛喉的土烧酒。

  陈冬河听着虎子眉飞色舞地讲公社供销社新到的花布,讲后山逮野兔的趣闻,东拉西扯,天南海北。

  郁结在心头的那些阴霾,似乎被这粗粝的酒气,窝头的实在感和虎子没心没肺的笑话冲淡了些。

  活着,总得喘口气。

  几口烧酒下肚,虎子黝黑的脸膛泛了红,猛地一拍脑门:

  “哎呦!瞧我这记性!光顾着扯闲篇了,差点忘了正事!”

  “奎爷还说啦,牛大壮那小子给你送砖头来了!好家伙,二十台拖拉机,装得满满当当!”

  “估摸着这个点儿,车队都快到村口了!那阵仗,老大了!轰隆隆的,跟坦克队似的!”

  陈冬河闻言,眼睛骤然一亮,仿佛两道寒星闪过,连日来的阴郁被这消息一扫而空:

  “好!来得正是时候!”

  新房的梁柱早已备好,在院里码得整齐,就差这砌墙的“骨头”了!

  万丈高楼平地起,这就是根基!

  陈家新生活的根基!

  送走打着酒嗝,脚步轻快哼着小调的虎子,日头已经西斜,将院墙的影子拉得老长。

  陈冬河回到自己那间弥漫着淡淡墨香和木头清味的小屋,掩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气,这才从兜里掏出那封带着汗味的信。

  他撕开封口,动作利落,抽出信纸,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奎爷那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

  随着阅读,他脸上那点因喝酒带来的暖意迅速褪去,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得像磨过的刀锋,低语道:

  “呵……真让我猜着了。这老赵家,从根子上就烂透了,一窝子蛇蝎,手段脏得没眼看。”

  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信纸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眼中寒光闪烁。

  “不过……这回,我改主意了。送进去吃牢饭?太便宜他们!也容易节外生枝……万一那些宝贝便宜了别人……”

  他冷笑一声,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更深的算计,将信纸凑近桌上的油灯。

  橘黄色的火苗舔舐上来,纸张迅速蜷曲,焦黑,化作一小撮灰烬,飘落在桌上。

  得让奎爷那边先缓缓。

  想不动声色地把老赵家那点家底连根刨出来,就得先料理了赵守财和他那两个废物儿子。

  赵翠花?

  哼,一个泼出去的脏水,在老赵家连条看门狗都不如。

  好东西……她怕是连边儿都没沾过!

  陈冬河吹掉桌上的灰烬,眼神幽深如寒潭,蕴藏着更深的谋划。

  且先让赵翠花在家里受几天折磨,然后再徐徐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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