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重新笼罩石窟。

  春枝不敢打扰,默默守着阿还。

  苏瓷的目光再次落在谢无咎脸上。褪去了平日里的阴鸷偏执和那层虚伪的谄媚面具,此刻的他,安静得近乎脆弱。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唇色依旧苍白,却莫名有种易碎的美感。

  她想起前世死前他那双盛满疯狂与痛苦的眼睛,想起今生他一次次近乎自毁地挡在她身前。

  袖中那面诡异的小旗硌着她的手腕,冰凉刺骨。

  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若真十恶不赦,为何屡次救她?若另有隐情,前世苏家满门的血,又该算在谁头上?

  还有太后、归鸿阵、这诡异的鲵鱼旗、苏家特殊的血脉……这一切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

  而眼前这个男人,既是网上最锋利的一根线,也可能……是唯一能撕破这网的刃。

  她正心乱如麻,谢无咎的睫毛忽然又颤了颤。

  这一次,他苏醒得比上次稍快些。眼眸缓缓睁开,依旧涣散,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苏瓷几乎以为他又要昏睡过去。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气声低低问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茫然和确认:

  “阿辞……这次……没扔下我?”

  苏瓷浑身一僵,攥紧了袖中的旗子,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谢无咎说完便又疲惫地合上眼,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再度沉入昏睡。

  仿佛只是醒来,为了问这一句。

  石窟内,只剩下夜明珠的光,和他趋于平稳的呼吸声。

  苏瓷坐在冰冷的石床上,看着那张昏睡的侧脸,袖中玄旗的寒意仿佛顺着血脉,一路凉到了心里。

  石窟里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上方隐约传来泥土松动和细微的脚步声,并非来自太后追兵那种粗暴的搜寻,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苏瓷瞬间警醒,握紧匕首,将春枝和阿还护在身后,目光锐利地盯向地道入口处。

  谢无咎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睫毛微颤,但并未醒来,只是呼吸又轻缓了几分,仿佛本能地进入了更深的伪装。

  一块石板被轻轻移开,一道纤细的身影灵活地钻了进来,落地无声。

  来人一身苏府低等婢女的粗布衣裳,发髻微乱,脸上还沾着些许泥灰,看上去狼狈又惊慌。

  然而,她一抬头,露出那张与这身打扮极不相称的、过分清丽柔弱的脸庞——正是苏瓷那位“体弱多病”、常年静养在偏院的“妹妹”,苏灼。

  “姐姐!”苏灼看到苏瓷,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哭腔,扑了过来,“太好了!你没事!我、我听说断香楼出了大事,担心死了,好不容易才瞒过府里人偷偷找出来……”

  她表现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个一心挂念姐姐安危的柔弱妹妹。

  然而,苏瓷的心却猛地一沉。

  这处密道是谢无咎所设,隐秘至极,连她都方才知晓不久。苏灼一个才回来的女孩子,是如何精准找到这里的?

  苏灼似乎没注意到苏瓷瞬间冷下的眼神,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石床上昏迷的谢无咎,看到他心口渗血的绷带时,瞳孔几不可查地一缩,脸上的担忧更甚:“九千岁……他伤得好重!姐姐,我们得赶紧想办法救他……”

  她说着,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玉瓶,瓶身温润,一看就非凡品。“这是我以前偶然得来的保命丹药,据说对重伤有奇效……”她拔开瓶塞,一股奇异的甜香顿时弥漫开来,就要上前喂给谢无咎。

  “站住。”苏瓷的声音冷得像冰。

  苏灼动作一顿,愕然又委屈地看向苏瓷:“姐姐?”

  “你这药,从何而来?”苏瓷盯着她手中的玉瓶,那甜香让她腕间的四色痕印微微发热,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排斥感。这绝非什么保命灵丹,倒像是……某种诱发蛊毒或是锁魂之术的引子!

  苏灼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泫然欲泣:“是、是我养母留下的遗物……我一直舍不得用。姐姐,你是不信我吗?我只是想救九千岁,他若出事,姐姐你……”

  话未说完,异变陡生!

  原本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谢无咎,毫无征兆地猛地睁开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昏迷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漆黑。他出手如电,精准地扣住了苏灼拿着玉瓶的那只手腕!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苏灼凄厉的惨叫,她的手腕竟被硬生生折断!

  玉瓶脱手落地,摔得粉碎,里面几颗赤红色的药丸滚落出来,遇空气瞬间化作一缕腥臭的红烟。

  “啊——!”苏灼痛得面容扭曲,冷汗涔涔,试图挣扎,却发现谢无咎的手指如同铁钳,纹丝不动。她惊恐地看向谢无咎,“九千岁!你……你为何……”

  谢无咎根本不理她,他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仿佛只是捏碎了一只碍事的虫子。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苏瓷身上,因为剧痛和虚弱,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偏执的清晰:

  “阿辞……别信她。”

  他猛地扯开自己刚刚包扎好的心口伤处,鲜血顿时涌出。他竟然用手指蘸着心头的热血,快速在石床上画下一个极其繁复诡异的血色符咒!

  那符咒成型的瞬间,苏灼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叫,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那副柔弱可怜的表情彻底崩塌,变得狰狞无比,眼珠凸出,嘴角甚至裂开一道细微的血口。

  “呃啊——主……主人……”她朝着谢无咎的方向,发出断断续续的、充满痛苦和畏惧的声音。

  苏瓷震惊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谢无咎画完符咒,力气仿佛耗尽,重重跌回石床,喘息急促,心口的血汩汩流出,将那个血色符咒染得更加妖异。但他依旧死死盯着苏灼,眼神冰冷彻骨:

  “说……谁让你来的……目的……”

  苏灼在血咒的力量下浑身痉挛,意志似乎在被强行撕碎,她尖声道:“是……是太后……慈宁宫…鸾镜……窥破……地宫……命我……以‘灼桃’诱心……乱其神……取……取……”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苏瓷,充满了疯狂的嫉妒和恶毒:“取苏家嫡血……破……破封印……”

  “灼桃”?鸾镜?地宫封印?

  信息量巨大,苏瓷脑中飞速运转。太后的鸾镜竟能窥探到地宫?而苏灼,果然是太后的人!“灼桃”听起来像是一种针对心神或蛊惑之术的名称。而最终目标,竟然是她的血?为了破除某个封印?

  谢无咎听到“灼桃”二字时,眼底的戾气几乎要化为实质。他猛地咳嗽起来,又吐出几口黑血,扣着苏灼断腕的手指却更加用力,声音如同淬毒:

  “她……是我的……”

  这句话没头没尾,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占有欲。

  苏灼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溃,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身体猛地一僵,眼耳口鼻中竟缓缓流出黑色的污血,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气息断绝。

  ——她体内竟被下了如此霸道的禁制,一旦吐露关键信息或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控魂,便会立刻自毁!

  谢无咎松开手,任由苏灼的尸体软倒在地。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在石床上,胸口剧烈起伏,鲜血几乎染红了半个石床,脸色白得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石窟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和那尚未散尽的丹药腥臭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春枝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紧紧捂住阿还的眼睛,自己也在瑟瑟发抖。

  苏瓷站在原地,看着地上苏灼迅速冰冷僵硬的尸体,又看向石床上那个再次濒临死亡边缘、却刚刚以一种极端残酷又匪夷所思的方式揭露了真相、并宣示了所有权的男人。

  心跳如擂鼓。

  假妹妹。太后。“灼桃”。鸾镜。地宫封印。苏家嫡血。

  还有他那句“她是我的”。

  所有的线索在她脑中疯狂碰撞、重组。

  她缓缓走到石床边,俯视着谢无咎。他半阖着眼,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固执地、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深沉黑暗和近乎疯狂的执念。

  她伸出手,没有触碰他的伤口,而是轻轻拂开他额前被冷汗和血污浸湿的黑发。

  然后,用极轻极冷的声音,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谢无咎,‘灼桃’……是什么?”

  “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谢无咎的瞳孔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他看着她,沉默了良久良久,久到苏瓷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再次昏迷过去。

  最终,他极其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声音低得几乎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厌弃和冰冷:

  “是……我年少时……炼废的……”

  “一味药人。”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而地面之上,因断香楼之变掀起的风暴,此刻,恐怕才刚刚开始。

  苏灼的尸体倒在冰冷的石地上,狰狞僵硬的姿态与她生前那副柔弱可怜的模样形成诡异对比。石窟内弥漫着血腥与丹药的异臭,令人窒息。

  苏瓷的问题悬在空中,像一把冰冷的刃,抵在谢无咎的咽喉。

  “……我年少时……炼废的……一味药人。”

  他的回答,带着一种碾碎过往的厌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药人。

  苏瓷的心猛地一缩。所以,苏灼并非普通的细作,而是谢无咎亲手“炼制”出来的?那她与自己相似的容貌,那场“偶然”的收养……难道都是精心设计的布局?

  无数疑窦和寒意爬上脊背。

  然而,还未等她细想,地上那本该死透的“尸体”,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一阵极其怪异的、仿佛骨骼错位的“咔哒”声从苏灼体内传出。

  在苏瓷和春枝惊骇的目光中,苏灼以一种非人的、扭曲的姿势,缓缓地、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

  她折断的手腕软软垂下,脸上污血纵横,眼神空洞,嘴角却咧开一个极大、极不自然的笑容,发出“咯咯”的诡异笑声。

  “姐……姐……”她的声音变了调,像是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嘶哑又尖锐,“你真狠心……看着他……这样对我……”

  苏瓷瞳孔骤缩,下意识地将春枝和阿还护得更紧,匕首横在身前:“你没死?”

  “死?”苏灼歪着头,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主人……还没允许我死呢……任务……还没完成……”

  她的目光越过苏瓷,空洞地“看”向石床上因再次动用禁术而气息奄奄的谢无咎,那诡异的笑容里竟掺杂了一丝疯狂的眷恋与畏惧:“主人……您看……她还是不信您……她永远……都不会信您……”

  这话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苏瓷与谢无咎之间那本就脆弱不堪的信任裂隙。

  谢无咎的呼吸陡然加重,灰败的眼底翻涌起剧烈的波动,死死盯着苏瓷,像是要从她脸上找出答案。

  苏灼似乎很满意这效果,她转回视线,用那只完好的手,慢条斯理地擦了一下嘴角的黑血,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妖异感。

  “姐姐,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忽然又变得清晰起来,带着一种恶毒的、分享秘密般的亲昵,“北狄王庭有一种秘术,叫‘桃夭’……能以至亲之血骨为引,重塑一个完美的傀儡。”

  “你的好二哥,苏珩……”她咯咯地笑起来,“他为了我,亲手杀了他的未婚妻,那个总劝他远离我的太傅之女……他还偷了苏家军的布防图,就藏在他书房那副夹层里的图……他说,只要我能拿到‘鸾镜’的核心,助北狄大军南下,他就娶我,让我做北狄最尊贵的阏氏……”

  她每说一句,苏瓷的脸色就白一分。

  二哥苏珩,那个英武正直、曾手把手教她骑射的二哥,竟被蛊惑至此?!之前杀未婚妻?现在盗布防图?!通敌叛国?!

  难道前世二哥之情有我不知道的?

  苏灼指向谢无咎,声音充满讥讽:“他难道没告诉你,他接近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苏家血脉能温养他的‘逆骨’,助他摆脱太监残躯,重登皇位吗?他如今这般护着你,不过是因为他发现,只有你的心头血,才能真正炼化那第七段骨!”

  “你对他而言,从来都只是一味……最好的药引啊,我的好姐姐。”

  字字诛心。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苏瓷最深的隐忧和恐惧里。

  她猛地看向谢无咎。

  他躺在血泊里,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似乎想反驳,想解释,却因重伤和禁术反噬,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那双眼睛,赤红地、近乎绝望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无法言说的巨大痛楚和……一丝被戳破真相的仓惶?

  苏瓷的心直直地向下坠去,冰冷一片。

  难道……难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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