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盯着文档最后一行字,手指悬在回车键上。他没点发布,而是把手机倒扣在膝盖上。阳光从水泥管缝隙斜切进来,照在屏幕背面,映出他指甲缝里的灰。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膝盖发麻,像是蹲了太久,又像是被人从背后踹了一脚。

  父亲的背影早就看不见了。搅拌车的轰鸣也停了。工地上安静得反常,连吆喝声都断了。他绕出建材堆,沿着围挡走,脚步踩在碎石上发出细响。走到巷口,他看见父亲的工装裤挂在晾衣绳上,裤兜还鼓着,补丁歪得像被风吹斜的屋顶。

  他没回家。他去了便利店,买了一包创可贴、一瓶碘伏,还有一双厚底劳保手套。收银员问他要不要袋子,他说不用,把东西全塞进外套口袋,鼓鼓囊囊地走回去。

  出租屋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看见父亲坐在小凳上,右手缠着白布,左手正往铝饭盒里倒咸菜。饭盒盖上还有点红泥,和昨天一样。

  “回来了?”父亲抬头,笑了笑,“今天收得早。”

  陆修没应。他把东西放在桌上,打开碘伏瓶盖。棉签蘸了药水,他伸手去揭父亲手上的纱布。

  “别动。”他说。

  父亲缩了下手,“没事,小口子,贴个创可贴就行。”

  “让我看看。”

  纱布揭开,掌心下方一道三厘米的口子,边缘发白,像是被什么钝器碾过。陆修用棉签擦了擦,血又渗出来。

  “机器卡住,拉出来的时候……”父亲声音轻下去,“不怪人,就是活儿急。”

  陆修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涂药、包扎。动作很稳,像是做过很多遍。可他知道他没做过。他只是在小说里写过——昨天下午,他改稿,加了一段:**“老工人因工伤失去半截小指,包工头赔了两千块私了。”**

  他没写名字,没写工地,甚至没写城市。可现实还是应验了。只是没丢手指,只是一道口子。像是系统打了个折。

  他包好纱布,把劳保手套递过去,“明天戴这个。”

  父亲接过,翻来去看,“新买的?”

  “嗯。”

  “贵不贵?”

  “不贵。”

  父亲点点头,把手套放在腿上,没再说话。他吃饭,一口馒头一口咸菜,嚼得缓慢。陆修坐在对面,盯着那双手——缠着纱布的右手,微微颤抖,夹菜时总偏一点。

  饭吃完,父亲收拾饭盒,起身去厨房。陆修跟过去,看见水槽边堆着几块旧布条,沾着水泥灰。他拿起一块,摸了摸,粗糙得扎手。

  “你爸的手套,早该换了。”父亲背对着他,声音闷在水声里,“工地发的那副,掌心都磨穿了。”

  陆修站在原地,没动。他知道父亲说的是真话。可他也知道,这真话是因为他写了假故事。

  他回到房间,打开电脑。文档还开着,那句“老工人因工伤失去半截小指”静静躺在段落末尾。他光标移过去,删掉。

  删完,他新建一段:

  **“父亲右手掌心受伤,未伤及肌腱,包扎后可继续工作。”**

  他盯着这行字,手指停在键盘上。他知道,只要他点发布,现实就会确认这条“补丁”——伤口不会再恶化,也不会好得太快,刚好维持在“能干活”的状态。

  他闭了下眼。

  再睁开时,他把整段文字删了。

  他关掉文档,打开浏览器,搜索“工伤赔偿标准”。页面跳出一堆法规条文,他一条条往下看。看到“十级伤残”那一项时,鼠标停住。

  **“一次性伤残补助金:七个月本人工资。”**

  他算了一下。父亲日薪一百二,月入三千六。七个月,是两千五百二。

  他想起周广坤在作家群里发的截图,配文:“这种水平也能火?”

  想起王青摔他稿子时说:“你写的是人,不是数据报表。”

  可现在,他宁愿自己写的是报表。

  他退出搜索页面,打开小说后台。读者留言区有人问:“陆老师,你爸最近还好吗?”

  他没回。他点开编辑邮件,王青昨天发来催更:“第十章真实有力,但节奏太沉,建议下一章加点‘生活的小转机’。”

  他把邮件关掉。

  他重新打开文档,新建一页。不写父亲,不写工地,不写伤。他写一个陌生老工人,在厂里干了三十年,退休前一个月被机器压断三根手指。厂方不认工伤,说他操作不当。他去仲裁,材料被退回。最后蹲在厂门口,捧着断指泡在福尔马林瓶里,求记者拍照。

  他写得很慢,每一句都像在刀尖上走。写完,他没发布。他存了草稿,关机。

  手机震动。银行短信:【您账户收入800元,来源:星火文学网稿费结算】。

  他没看。他知道这不是奖励。是系统的回应——他写了真实,哪怕那真实是别人的。

  他起身,走到父亲房间。门开着,父亲在床上躺着,右手垫在枕头下,像是怕压到。他没睡,眼睛睁着,看着天花板。

  “睡吧。”陆修说。

  父亲“嗯”了一声,没动。

  陆修站在门口,又说:“手套明天记得戴。”

  “知道了。”

  他转身要走,父亲忽然叫他:“修子。”

  他停住。

  “那手套……是你写的吧?”

  陆修没回头。

  “昨天你写的东西,我听工友说了。”父亲声音很轻,“说有个作家写工人受伤,结果真有人在工地出事。他们说,是你。”

  陆修喉咙发紧。

  “我不是怪你。”父亲说,“我知道你是想写真话。可真话……有时候也伤人。”

  陆修想说点什么。说对不起,说我不写了,说下次我写点高兴的。

  可他说不出。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被钉住。

  父亲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陆修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他回到自己屋,打开台灯。灯光照在键盘上,映出他手指的影子。他坐下来,开机,打开文档。

  草稿还在。那个断指的老工人,静静躺在屏幕中央。

  他光标移过去,选中整段,按删除键。

  删完,他新建一行:

  **“今天,父亲右手受伤,我买了手套。”**

  他盯着这行字,手指悬在回车键上。

  没点发布。

  他知道,一旦发布,现实就会确认——手套存在,伤存在,因果存在。

  可他更知道,如果不发布,他写的一切都将失去效力。稿费不会来,编辑不会催,读者不会留言。他的文字,将不再是现实。

  他抬起左手,摸了摸键盘F键上的磨损。那是他敲“发布”时最常触碰的位置。油光发亮,像被无数个夜晚摩挲过。

  窗外传来脚步声。很轻,是父亲去上厕所。他听见水声,听见咳嗽,听见床板吱呀一声,重新躺下。

  陆修闭上眼。

  再睁开时,他按下了回车。

  屏幕一闪,页面刷新。

  【章节已更新】

  他没看数据。他关掉电脑,躺倒在床上。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沉重得像压着什么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坐起来,打开手机,翻到昨天写的那段关于断指工人的草稿。

  他点开,选中,复制。

  然后新建短信,收件人:王青。

  他打字:

  “编辑,我有个新题材,写工伤维权,能过审吗?”

  发完,他把手机扔到枕头底下。

  他躺回去,盯着天花板。

  房间里很静。

  只有台灯还亮着,照着空椅子上的格子衬衫,袖口磨得发白,像一块被时间啃过的布。

  他的右手垂在床边,指尖碰到地板,凉得像碰到了某种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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