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下得有些黏人。

  黑色的大切诺基吉普车,像一头浑身沾满泥浆的野牛,喘着粗气,轰鸣着撕开了夜幕。

  它是从西北戈壁滩冲出来的。

  轮胎上的花纹几乎磨平了,轮毂上沾着早已干涸发白的盐碱土,又覆盖上了这一路南下沾染的湿润红泥。

  数千公里的奔袭。

  苏建国坐在副驾驶位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老式军绿夹克依然挺括,只是领口沾了点烟灰。

  他没睡。

  眼皮耷拉着,像是假寐,但眼球在眼皮底下微微转动。

  每一次车轮碾过减速带的颠簸,他的右手都会下意识地虚按一下腰侧。

  那是多年行伍养成的肌肉记忆。

  车窗外,路牌一闪而过。

  “荆州”两个大字,在车灯的照射下,泛着冷光。

  “首长,进湖北地界了。”

  开车的陈冲声音有些哑,手里递过来一个保温杯,“还有最后四百多公里,如果不堵车,五个小时能到长水市。”

  苏建国接过杯子,没喝。

  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江汉平原。

  “荆州啊……”

  老人的声音很轻,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咀嚼,“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陈冲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接话。

  ……

  夜深了。

  国道旁,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

  这种地方不需要身份证查得太严,只认钱,环境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发霉的味道和劣质空气清新剂混合后的怪味。

  “首长,条件艰苦,您凑合一宿。”

  陈冲把房间简单的收拾了一下,检查了窗户。

  苏建国摆摆手,合衣躺在硬板床上。

  “你也去睡,明天一早出发。”

  “是。”

  陈冲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苏建国睁开了眼。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此刻清明得吓人,哪有半点困意?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老上海机械表。

  凌晨两点十五分。

  他没动,依旧保持着平躺的姿势,呼吸绵长,像是真的睡熟了。

  ……

  天刚蒙蒙亮。

  江汉平原的湿气重,窗户玻璃上挂满了一层白蒙蒙的水雾。

  苏建国起身,用冷水抹了一把脸。

  冰凉刺骨的水珠,顺着花白胡茬往下滴。

  苏建国用力擦洗着脸上,看了眼镜子。

  里面那老头,精神抖擞。

  他走出房间,来到楼下那间脏乱的小院子。

  角落里的吉普车,没了。

  陈冲,人也不在。

  苏建国没喊人,也没打电话。

  他只是站在屋檐下,从兜里掏出一盒被压扁的大前门,抽出一根,点燃。

  第一口,辛辣入肺,引起两声轻咳。

  他眯着眼,盯着那辆车。

  十分钟。

  二十分钟。

  直到一根烟燃尽,他续上第二根的时候,一阵轰鸣声从院子外传来。

  吉普车开了回来。

  陈冲跳下车,手里提着两袋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和豆浆,额头上还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身上的味道,有些变了。

  除了那股子豆浆味,还混着一股很淡,很刺鼻的机油味,以及……某种电子元件焊锡丝熔化后的焦糊味。

  好在平原地带微风和煦,三十五六度的清晨,吹得人凉爽。

  “首长,您起这么早?”

  陈冲笑着跑过来,把早餐递过去,“我看这附近没啥吃的,就开车在附近转了圈,买了点热乎的早餐。您胃不好,得吃热的。”

  苏建国没接早餐。

  他那双眼睛,像是在看陈冲,又像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去了多久?”

  “啊?”

  陈冲愣了一下,随即低头看表,“差不多……不到一个小时吧?这周围尽是破路,不太好走,绕了点路。”

  “买个包子,去了一个小时。”

  苏建国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语气听不出喜怒,“我还以为你把车开去拆了卖废铁了。”

  陈冲脸色一僵,干笑了两声。

  “首长您说笑了。我是听着车底盘有点异响,怕是之前在戈壁滩进了沙子,心想这要是最后几百公里趴窝了,那不耽误您的大事吗?”

  陈冲指了指车底盘,一脸诚恳,“所以我顺道找了个路边的修车铺,让人把车顶起来,简单清理了一下传动轴上的积沙。您放心,现在没毛病了,跑得飞快。”

  理由很充分。

  天衣无缝。

  苏建国看着那张忠诚,甚至带着点讨好的脸。

  他突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一边听着对方解释,一边慢悠悠地把双手插入夹克口袋。

  右手,不着痕迹地按在了腰带内侧。

  那里,有一块冰凉坚硬的凸起。

  “小陈啊。”

  苏建国声音不大,却让空气凝固了一瞬,“你该不会是奸细吧?趁着这空隙,在车里装了什么录音录像的电子设备?”

  风,停了。

  陈冲手里提着的豆浆袋子,猛地晃荡了一下。

  手抖了。

  但他反应极快,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后变成了某种“被冤枉”的委屈。

  “首长,您说哪的话?”

  陈冲声音提高了几度,“我要是内奸,不用您枪毙我,我早就自裁了!我这命是部队给的,这身皮是国家给的。”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为了证明什么。

  “当初我在学生时代,语文课上天天背诵的文章,就有以您为原型写的那篇《铁帅》。那时候我就发誓,要当兵,要当像您这样的兵!现在好不容易遇见真人,给您开车,我崇拜还来不及,哪有可能生出歹念,去坐那通敌的勾当?”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

  真情流露。

  如果是旁人,恐怕早就被打动了。

  苏建国静静地听完。

  他抽出手,拍了拍陈冲的肩膀。

  力道很重。

  “行了,开个玩笑罢了,别激动。”

  苏建国接过那袋早餐,转身上车,“走吧,去长水。”

  陈冲站在原地,感觉后背已经湿透了。

  那只手拍在肩膀上的触感,像是一把刀架在脖子上。

  他咽了口唾沫,深呼吸两次。

  然后才拉开车门,钻进驾驶室。

  ……

  车轮滚滚。

  这一回,车厢里安静得可怕。

  苏建国吃完了包子,就不再说话,一直盯着窗外。

  雨停了,雾气散去。

  一座巨大的灰色雕像,在这个古城的东门外,一所本地大学的正对面拔地而起。

  那是关公义园的关公像。

  哪怕隔着几公里,也能感受到那股威严。

  关云长手持青龙偃月刀,凤眼微眯,傲视苍穹。

  气吞山河。

  “那是关羽。”

  苏建国突然开口,打破了车内的死寂。

  陈冲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勉强笑道:“是,荆州嘛,关二爷曾经的地盘。”

  “古书三国里,关公大意失荆州,让蜀汉一败吞三果!”

  “嗯?”陈冲有些不解,他这方面的书看得少。

  苏建国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尊雕像上,声音变得低沉,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这一败,几乎是蜀汉气运的转折点,主要产生了三大影响。”

  “其一,失去荆州后,蜀汉的战略活动空间大幅收窄,局势变得只限于益州,使得未来北伐举步维艰,这就是断了生路。”

  “其二,关羽的军队被视为蜀汉的精锐,那场失利直接导致兵力的重大损失,蜀汉在整体上的军事力量遭受严重削弱,这就是折了臂膀。”

  苏建国顿了顿,转过头。

  他的目光不再看雕像,而是落在了正在开车的陈冲侧脸上。

  那目光,锐利如刀。

  “其三,关羽的死亡使得刘备失去了一位忠诚且勇敢的将领,士气受到重创。后者因想为关羽复仇,头脑发热,发起夷陵之战,结果又遭遇惨败,一把火烧光了蜀汉的家底,使得国力进一步衰退。”

  说到这,苏建国冷笑了一声。

  “名将关羽尚且如此,我们这凡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有人便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一时的大意,或者是一念之差的贪欲……最后误人误己,悔恨终生!”

  车厢内的气压低到了极点。

  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陈冲的心口上。

  “陈冲。”

  没有喊“小陈”。

  苏建国突然喊了他的名字。

  “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那种……走错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的经历?”

  吱!

  轮胎在柏油路面上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车身微微晃动了一下。

  陈冲身体一怔,全身僵硬得像块石头。

  他的喉结剧烈滚动,冷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滴在领口上。

  这一刻,他几乎想要踩下刹车,掏出怀里的枪。

  或者跪下。

  但这两种冲动在他脑海里激烈厮杀,最后都化为了一片空白。

  过了两三秒。

  陈冲才干笑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生锈的齿轮。

  “没……没想到首长您对三国这么有研究。”

  他不敢接那个话茬,只能生硬地岔开话题,“我小时候都在老家乡下,穷,没书读,没机会读到四大名著。后来去了部队,整天训练,离文学也就更远了。”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像做贼一样,朝后视镜瞄了一眼。

  后视镜里。

  苏建国长叹一声。

  那声叹息里,充满了失望。

  “没读过,也好。”

  老人闭上了眼睛,靠在椅背上,似乎又睡着了。

  只有那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轻轻敲击着。

  一下,一下。

  像是倒计时。

  ……

  与此同时。

  数千里之外。

  龙都,某个充满了显示屏的地下基地。

  “哈哈哈哈……”

  一阵刺耳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

  白发老头端着茶杯,看着屏幕上刚刚传回来的画面和音频。

  画面很清晰,还是高清彩色的。

  其中一个视角,正对着苏建国的脸。

  甚至连苏建国眼角的那一丝失望,都拍得清清楚楚。

  这是陈冲刚刚在修车那一个小时里,费尽心机装上去的五个针孔探头之一。

  “不愧是苏元帅啊!”

  老头抿了一口茶,啧啧称奇,“姜还是老的辣。这就看出来了?甚至还用关羽的故事来点拨那个蠢货?”

  他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戏谑。

  “可惜啊,那个陈冲是个蠢货,他听不懂,也不敢听懂。”

  老头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

  “不过,更有趣的来了。”

  老头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一个绝妙的玩具。

  “苏建国既然已经怀疑了,甚至可能已经确定了,为什么不动手?为什么不现在就一枪崩了他?”

  “哦……明白了。”

  老头自己回答了自己,“因为他在赶时间!他急着去长水市,去救那个快死的孙子,如果现在杀了陈冲,没有人替他挡子弹。”

  “他是在赌呀,赌陈冲还有一点良知,或者赌他能掌控陈冲。”

  陈冲这个蠢货,演技太拙劣。

  他在那位老侦察兵面前,简直就像个透明人。

  “有意思。”

  老头放下保温杯,身体前倾,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一抹孩童发现新玩具般的兴奋。

  ……

  陈冲已经暴露了。

  按理说,这是一个坏消息。

  那颗棋子,随时可能被苏建国拔掉。

  但老头脸上没有半点惊慌。

  相反,他笑得更开心了。

  “仁慈……是战场上最大的毒药。”

  老头摇摇头,拿起桌上的加密手机。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其好玩的游戏。

  既然你苏建国想装糊涂,想玩心理战。

  那我就帮你把窗户纸捅破。

  我看你怎么演!

  老头那枯瘦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编辑了一条短信。

  内容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苏元帅!小心陈冲!】

  点击,发送。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发送成功”字样,老头再也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他在狂笑。

  这就叫玩弄人心!

  苏建国,你看到了这条短信,你该怎么办?

  现在我帮你明牌了!

  如果你不杀他,那你就得时刻防着背后的冷枪,这一路哪怕喝口水都要提心吊胆!

  然后,你就被他引入葬身地。

  如果你杀了他,就是犯罪,就要面临警方围追堵截!

  那你还怎么去长水,救你心爱的孙子?

  哈哈哈!

  这就是阳谋!

  是左边的死路,还是右边的死路?

  老头盯着屏幕,等待着苏建国手机亮起的那一刻。

  “来,苏元帅,请做出你的选择吧!”

  (今日两章合一,4000余字,盼大大们继续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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