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内仅容两三步深。

  一线微弱的惨白光线,从洞顶狭窄的缝隙里吝啬地透入,斑驳地洒落在洞底一个盘坐的身影上。

  那人垂着头,一领单薄的旧僧袍裹着枯槁如柴的身躯,肩头突出的骨骼硌得布料嶙峋,露出的脖颈皮肤皱缩灰败,毫无光泽。

  他枯瘦的手搁在膝盖上,如同两节风吹日晒多年的焦黑老树枝,毫无生气。

  明觉法师在这非人之所苦熬的清修,几乎已耗尽了他身为人的最后一点精神气。

  智远放轻脚步走近,席地坐在他对面冰冷的石头上,望着那张深深埋进胸前阴影的脸:“明觉师弟。”

  那头颅纹丝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已凝结。

  良久,久到洞顶缝隙那缕光都悄然偏移了一指宽,那低垂的头颅才极其缓慢、犹如锈蚀的机括般抬起几寸。

  一张凹陷、憔悴、仿佛魂魄被抽干了的脸,皮肤紧贴着嶙峋的颧骨,嘴唇干裂泛着灰白,映入智远眼帘。

  唯有一双眼睛,那曾被诬陷玷污的眼眸,在枯槁的面容上投来一瞥,疲惫如深潭,却意外地没有浑浊一片。

  里面沉淀着一种被巨大屈辱和愤怒反复淬炼过的、冷硬如冰刃的清醒与执着。

  “明觉法师,东妙停止了一切职务,这位是清凉寺新上任的智远方丈。”

  “东妙报复不了你,现在是你应当说话的时候了。”

  “方丈……是为账目而来?”声音干涩沙哑,像破败的风箱挤出。

  “是。”智远单刀直入,目光沉凝,“师弟当年所疑,此刻于本寺重若山岳。”

  “那本隐于水面之下的账目……便是渡尽诸难、重结因果之船。”

  “账?”明觉那枯瘦的嘴角痉挛般往上抽动一下,几乎能称得上是个短暂到难以捕捉的讥诮表情,微弱得如同蛛网,“呵……那账……东妙……怎会……留下纸墨之痕……”

  智远瞳孔骤然收缩。

  无需明言,这句话如冰锥刺入骨髓!

  这印证了他最深的忧虑——暗账的存在方式已远超传统纸页所能承载。

  是密文?是化入寻常字句?

  还是已彻底化为无声无形的……电子流水?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在这逼仄的冷窟中几乎只有气流擦过:“师弟当年,是察觉到了……不可见之处?”

  明觉那深陷的枯眼凝视着虚空某一点,像是穿透岩壁看向更远的往事:“我……查过近几年所有……”

  “经阁请用香火名册……大笔善款,名册空无影踪……账目却有记载……”

  他艰难地咳了几声,喉咙如风干纸张般嘶哑,“还有……布施处登记簿……”

  “本该有金主亲笔……名讳……东妙……把持收进……只给总数……不留……根底……”

  “功德箱有二维码,那是东妙手机二维码,香客扫码支付就到了东妙的账户上。”

  “那便无据可查?”智远紧追不舍。

  “无……从明面查起……”

  “绝无可能……”明觉的喘息愈发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洞风箱似的刺拉嘶鸣。

  他缓了许久,瞳孔在昏暗中艰难地重新凝聚焦点,死死对上智远的目光:“方丈……藏经楼……”

  只此三字出口,明觉整个人便猛地剧烈痉挛抽搐起来,仿佛这三个字耗尽了这具身体积存的所有精气。

  “哗啦”一声轻响,紧裹着他的那件破旧袈裟被他枯瘦痉挛的手指下意识攥紧、撕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底下更显嶙峋、布满褶皱的灰暗皮肤。

  他整个人痛苦地蜷缩起来,头颅再次深深地、决绝地埋进了自己瘦骨嶙峋的臂弯里,背脊剧烈起伏,干呕般的气息在冰冷的石洞中回荡,如同耗尽了油灯在黑暗中最后的挣扎。

  这次,那沉重的头颅埋下后,再也没有丝毫抬起的迹象,仿佛与这幽暗冰冷的洞窟永久凝为一体,变成了石壁上一尊永恒垂首的凄凉塑像。

  藏经楼!

  三个字如淬火钢钉,砸入智远心头。

  藏经楼是一个佛家极为看重的地方,是神圣无比的!

  那座被岁月熏染成檀褐色的三叠木阁,承载寺中千年经卷古藏,亦是所有僧侣精神信仰所系的殿堂。

  难道佛光的庇佑之下,佛口经声之中,恰恰隐藏着最深的权财污垢?

  竟然成了藏污纳垢之处?

  他凝视着眼前这副被痛苦和恨意彻底啃噬空的躯壳,洞顶那缕苍白的日光艰难地斜照下来。

  在明觉枯灰的僧袍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沉默的、凝固的影。

  智远无言地站起身,洞外的冷风瞬间灌入,扬起几缕细微的尘埃。

  他没有再开口,只是朝着那蜷缩不动、如同石化般的身影,微微地、深深地合十行礼。

  转身离开石洞时,那些盘结的带刺藤蔓,如同一根根冰冷漆黑的钢针,扎破了他指尖。

  几滴浓稠的血珠滚落在枯叶之上。

  悄然渗入那片荒芜的泥土。

  “慢着,藏经楼太大,还得找广净!”明觉倏地叫道。

  谷庄心中一凛,线索出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夕阳沉沦,暮色如浓稠墨汁迅速吞噬山寺。

  智远方丈枯坐禅房蒲团之上,身姿端正,唯有捻动佛珠的指尖泄露一丝内心的惊涛。

  慧明在菜园泥泞中对竹林地基下埋藏“铁箱”的嘶吼犹在耳畔炸响。

  明觉法师在寒洞深处,耗尽了最后生机才从齿缝挤出的那三个字——“藏经楼”,更如闷雷滚过心湖,激荡万丈波澜。

  谷庄回到自己的位于西侧僧寮区尽头的临时住处。

  门枢发出“吱嘎”一声干涩的长吟,在幽暗寂静的回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夜色已浓,院中只余几盏悬在廊下的孤灯,散着昏黄如豆的光晕。

  勉强驱散近前的黑暗。

  更远处的景物则被沉甸甸的夜色吞噬。

  他没有解下外衣,甚至顾不上喝一口水。

  甫一站定,甚至没等气息完全平复。

  他便倏然转身,对着门外暗影中沉声道:“小陈小王!”

  话音落处,两道身影几乎是无声地从廊柱的阴影下显露出来,像两道融入夜色又剥离出来的利刃。

  正是负责核心安保任务的两名得力干警。

  他们眼神锐利,静默地站在谷庄面前,身形投下的影子在昏黄的灯光里拉得很长,充满了压迫感。

  “你们俩,”谷庄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淬过冰水,冷冽清晰,“马上去小沙弥广净的僧房。”

  “把他请过来见我。”他目光如炬,牢牢钉在两人脸上,强调着重点,“动静要小!”

  “尽量不要惊动其他人。”

  他顿了顿,微微往前倾身,那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重锤,“方式方法给我把握准了——是‘请’!不是抓!”

  “态度要到位,但也要保持必要的警惕。懂?”

  两名干警眼中精光一闪,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斩钉截铁地沉声应道:“明白!”

  就在这电光石火、两名干警的脚步声即将消失在门口石阶下的刹那——门口的阴影忽然毫无征兆地蠕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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