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宁跟着王诚汉和一些村民走向村庄后方的山林。

  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

  村民们沉默着在前方引路,那些沟沟坎坎似乎都刻在骨子里。

  脚下的烂泥越来越滑,粘稠得像是要把人吸进这片土地的苦难之中。

  爬上一个小山坡,视野陡然拉开。

  眼前的景象让江昭宁浑身一震。

  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扼住了呼吸。

  目光所及,是被扒光了衣服的土丘!

  大片本该葱郁的林地,早已被啃噬殆尽,光秃秃地袒露着山体灰黄的肌肤。

  视野之内,只残留着零星几个凸出地面的树桩,如同大地上被截断的手骨,断面被雨水冲刷得发白。

  一些稍晚些时补种的树苗,稀疏地、无望地立在贫瘠的地上。

  叶片凋敝,许多已经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灰褐色,像被丢弃的朽木棒,了无生机。

  枯死的幼苗在连绵冷雨中纹丝不动,如同祭奠森林本身的墓碑。

  山坡上沟壑纵横,雨水冲刷出无数丑陋的伤口。

  浑浊的黄色泥浆顺着这些新老伤痕,如同失控的泪河般不断冲刷而下,裹挟着碎石,发出细微却持续不断的呜咽。

  像这片山林无声的哀鸣。

  原本覆满泥土植被的山体,此刻仿佛一个浑身溃烂、伤口纵横的老人,无声地在雨中泣血。

  “这些树……是什么时候砍的?”江昭宁的声音低沉沙哑,几乎被风雨声盖过。

  泥点不断甩在他紧绷的脸上,带来一种黏腻的冰凉感。

  “大部分……是五年前就动的手了。”王诚汉站在他身边,指腹用力顶着胃部,声音疲惫得如同跋涉了万水千山,“那时县里来了通知,说引进个大项目,搞木材加工……”

  他顿了顿,似乎回忆本身就是一种消耗,“他们拍着胸脯给我们许下承诺——树砍了他们会派专人补种得满满当当,砍掉的每一棵树,都会给咱村民补偿!”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干涩尖锐,像绷紧到极致的枯弦:“结果?!树砍完了,堆到场坝成了小山!”

  “项目没了踪影,风吹过了无痕,像做了场梦!”

  他用枯瘦的手掌狠狠拍了一下泥泞的大腿,泥点四溅,“白纸黑字的补偿……”

  “到现在,连个纸片也没见到!影子都没有!”

  愤怒像钝刀一样切割着他的声音。

  浑浊泥水从旁边的沟壑滚落下去,卷起腐朽的落叶和细小的断枝。

  “林业局,没下来管过?”江昭宁的目光锐利如刀锋,声音在雨水冲刷山坡的呜咽声中显得格外冰冷,切开了周遭沉闷湿重的空气。

  “来过!”

  “来的是林业局执法中队的两个人。”王诚汉的嘴角扯出一个僵硬刻薄的冷笑,“转了两圈,量了些倒伏树木的数量,拿小本记了记。说是罚款。”

  他伸出被雨泡得发白起皱的手指,那五根粗糙的手指张开,干枯发皱的手指关节在冷雨中微微肿胀,“最后是林大头家那个开小卖部的远房侄子林老五,出面来交了笔钱。”

  “具体多少,咱不知道,也没看到票据。”

  “钱交了以后……就跟石沉大海一样,林业局就再没下文了。”

  “连个响动都没了。”

  回忆带来的苦涩几乎要淹没王诚汉。

  他沉默了几秒,像要把压抑了多年的污秽一口气吐出来:“后来村里头风言风语……”

  “隐隐绰绰传开了才知道,那家砍树的公司背后站着的,就是林业局陈局长……嫡亲的侄子陈大富在操持!”

  他死死按住作痛的胃部,牙齿因愤怒和身体内翻涌的剧痛咬得咯咯作响。

  江昭宁的拳头在身侧骤然握紧,指甲狠狠陷入掌心的皮肉。

  风雨声,山坡泥流的呜咽,王诚汉愤怒而痛苦的喘息,村民们沉默压抑的呼吸……

  一切声音在瞬间汇聚、扭曲,然后猛地爆裂开!

  赵大勇醉醺醺的红脸和陈钰得意洋洋的笑脸如同鬼魅般在江昭宁撕裂的脑海深处交替闪现。

  高档娱乐场所流离的光斑在翻飞晃动。

  一切碎片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的钢针,直指同一个方向。

  贪腐的魔爪早已织成一张弥天大网。

  陈钰徇私舞弊,放任亲属大肆砍伐林木,肆意攫取自然财富。

  赵大勇之流,巧立名目中饱私囊。

  所谓资金困难,成了他们醉生梦死、挥霍无度的保护伞!

  当江昭宁和王诚汉等人淌着泥泞返回村口时,那残破不堪、雨水浸透的石牌坊下,早已聚集了不少村民。

  他们在风中瑟缩着,一个个都淋得半透。

  衣衫早已洗褪了色,沾满泥点,许多人的脸上刻满了艰辛岁月搓揉出的印记。

  然而,那一双双眼睛——浑浊的、昏黄的、依旧清澈的,此刻都齐刷刷地望向江昭宁。

  目光深处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

  闪烁着一种让人难以直视的光——那是长期压抑绝望之后,突然迸发出来的、滚烫到几乎能把人灼伤的期盼。

  在这个被时代车轮和层层官僚遗忘的角落,县委书记的到来,如同撕裂沉沉阴云的一道炸雷。

  成了他们残破生命里唯一能抓住的重大可能。

  江昭宁在村口找了块略高的地势站了上去。

  脚下的土地松软湿滑,沾满泥土的鞋底打滑了一下才重新站稳。

  鞋上湿漉漉的厚泥粘重不堪,脚下一沉。

  每一步都踩进土地的叹息里。

  密集而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脸颊冲刷流淌,模糊了他的视线。

  但前方那些沉默伫立的身影却愈发清晰地烙印在他视野里——佝偻苍老的、面容枯槁的、饱经风霜的脸庞,每一道皱纹,每一双渴盼的眼睛,都如同沉默的控诉,沉重地压在他肩膀上。

  他感到一股热辣的东西堵在喉咙深处,鼻息间充斥着雨水冰冷的土腥和一股难以挥散的、源自绝望深处的酸腐气。

  他用力吸了一口充满凉意的空气,胸腔鼓胀,雨水浇在脸上也难抑这股难以名状的灼热。

  终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在嘈杂的雨声中破开了一条通道,带着从未有过的分量,沉沉响起,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乡亲们!”

  他的目光缓慢而用力地扫过每一张面孔,一字一顿,艰难如负重前行,“我看到了!”

  “看到了这破败的路,看到了冲垮的房屋,看到了这片被砍得光秃秃的山头……”

  他抬手指向村庄后方那惨不忍睹的丘陵,“看到了大家住在什么样的苦处里!”

  “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大家……道歉!”

  “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没做实!”

  “是我们……让你们受苦了!”

  雨水打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蜿蜒流下,却冲不掉这句话的滚烫与沉重。

  短暂的沉寂后。

  人群中终于发出压抑不住的啜泣。

  那不是嚎啕大哭。

  而是一种气短声咽的呜咽,如被石头压住的溪水,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渗出来。

  这呜咽声仿佛有传染力,如同投入死水池塘的微小石子,一圈圈扩散开悲苦。

  几个老婆婆瘦削的身体在湿透的旧衣下剧烈地颤抖。

  有人猛地蹲了下去。

  沾满泥浆的粗糙双手死死捂住了脸。

  泥水顺着手腕流进那破旧但干净的衣袖里。

  这时,一位老妇人颤抖巍巍地从人堆里往前挪动了几步。

  她单薄的身体在湿透的旧蓝布衣服里,如同秋风中瑟瑟打摆子的叶子。

  稀疏的白发沾着雨水,紧贴在布满沟壑的额角。

  她用干枯得像老树皮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不知是雨还是泪,嘴唇哆嗦着。

  发出一种被磨损到极致的、近乎呻吟的声音:“江书记啊……”

  老妇的嗓子如同破旧风箱,“俺们不要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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